“怎么会这样……”莫倾卿低喃了一句,脸上的表情因情绪的起伏而变化着,虽有垂落的发丝遮掩,却依然被贺兰宸悉数捕获。
“有何不妥?”
一片阴影忽地笼罩了视线,头顶传来一句轻淡的问语,莫倾卿猛一抬头,便落入了一双深邃的墨眸中。
贺兰宸倾身探前,因为逆着光,表情看不分明。
莫倾卿下意识的向后靠了靠,想离突然近到自己身前的贺兰宸远一点。
“我还不确定,”因心中尚有疑虑,莫倾卿并没有贸贸然下论断,而是看向贺兰宸,认真道,“我还需要点时间,不过为防万一,你能不能先下令,将所有染病的人都安置在一处隔离起来,而与他们有过接触的人,即便现在没有发病,也一律先安置在另一处隔离起来?”
贺兰宸低头,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片刻的思索之后,他低声开口道:“你有不同的发现?”
莫倾卿一愣,随即点头。
“可有把握?”
“暂时没有,但我会尽力而为。”
“条件?”
莫倾卿双眸微颤,错愕地看着他,双唇不觉微微抿起。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呢。
“我想回家。”沉默了良久之后,莫倾卿如是道。
这样的回答,却是贺兰宸意料之外的。沉吟了少顷,他缓缓说出一个“好”字。
“你相信我?”闻言,琥珀色的眼眸中流光闪动,如同夜间的星辉般,晃得贺兰宸有那么瞬间的愣神。
“不信,却也不惧。”贺兰宸坐直了身子,双手随意的搭在膝上,如是道,随后毫不意外的看到女子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
两人之间这因低声而不易被听到内容的对话就此结束。众人虽有些好奇,却也不敢冒失凑上前去一探究竟。只不过,从韩雪儿所在的角度看去,若不是她目睹了从一开始发生的一切,简直要以为刚才贺兰宸交谈时的动作,是在吻着莫倾卿的脸颊。
看着那芝兰玉树丰神俊朗的男子,看着他与莫倾卿低声交谈时两人那莫名般配的样子,韩雪儿简直恨得牙痒。
她来军中已经有些时日了,即便打着贺兰宸救命恩人的身份,他也不曾这样亲近的与她说过话!莫倾卿一个该死的细作凭什么?!
一股名为妒嫉的情绪迅速自韩雪儿的心底升腾而起,只不过因为低着头,没人发现她眼中的冷意和一闪而过的算计。
莫倾卿看了贺兰宸一眼,轻咬下唇,不再言语,转而开始认真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器具。只是,当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落到了贺兰宸的手上时,身体微微一颤,琥珀色的双眸难以置信地瞪大。
贺兰宸似乎没有看见,转而按照她的提议,开始下达命令。而令多数人不解的是,莫倾卿竟然被他遣去与军医营的医士们一起负责诊治那些病人,反倒是神农阁出身的韩雪儿一身清闲。
对于这样的安排,韩雪儿却是相当满意,心中更是盘算着,现如今军中伤病者众多,军医们自是忙不过来,那么负责贺兰宸伤处的职责,十有不就要落到她头上了,如此好的机会,韩雪儿都不由得怀疑是否是贺兰宸有意为之。
至于莫倾卿,韩雪儿此刻却是毫不在意了,军中此次,极有可能是瘟疫,这种吃力不讨好还有可能搭上命的风头,就让她出去吧,要是就这么死了,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殊不知,此时莫倾卿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如果能够以这次的医治为筹码的话,到时候找贺兰宸拿出另外那一半玉佩送她回家的话,多少还是有点希望的。
想到玉佩,莫倾卿却是一愣,刚才她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对呀,贺兰宸的另外半枚玉佩在她手中,这就是个很好的证明呀,她怎么就给忘了?!
可是,万一人家以为她只是运气好捡到了呢?
这种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啊。
这般想着,莫倾卿有些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暂时不再纠结于此,继续细心擦拭着地上那些器具,然后一样样整齐的摆放回箱子内。
待她全部收拾好起身时,却发现帐中早已空空旷旷,只剩下她和一开始前来汇报的那个医士。
“主帅命我在此等候,若姑娘收拾好了便与我走吧。”那医士见她茫然四顾,便上前道。
莫倾卿背上药箱同他一起离开,到了帐外便见几队人马有条不紊的忙活着,有合并帐篷的,有搬运床榻垫子药物的……忙忙碌碌一两个时辰后,隔离区和人员调动竟是全部稳妥调整好了。
随后,莫倾卿与众医士们一起住进了隔离区边上的医疗营中。
谁想,虽然已经采取了相应措施,几日下来,发病的士兵依然日益渐多,而且病况越发严重,需要日夜照看。
军中的医士本就有限,几天下来这般不眠不休连轴转,像曹军医和方军医这些个上了年纪的主心骨们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了。
莫倾卿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在现代的那几位老教授,心中五味杂陈,却也无力改变太多,只能是尽自己所能默默帮他们多接些病患,多分担照顾些病人,帮他们减轻一点点工作量。
这一日,莫倾卿刚给一个士兵复诊完脉象,转身就见提着一大食盒汤药的方军医身形不稳,急忙上前搀扶。甫一近前,便见他脸色苍白,额冒细汗,忙伸手替他把脉,幸好从脉象来看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精神又太过压抑和紧张,只需休息静养便能缓解。
“方军医,您现在过度劳累,需要好好休息。”松开搭在他脉搏上的手,莫倾卿如是道。
闻言,方军医摇了摇头,“军中大夫本就不够,若是病情依旧不能缓解将会有更多无辜的士兵失去性命,老朽这个时候怎么可以休息?哪怕就是拼了这条老命老朽也要尽力医治好他们的。”
见他面色坚毅,语气坚定,莫倾卿叹了口气,也不好再劝,只好先扶他到一旁坐下,“那您老人家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喂药这事儿就先交给我吧。”
刚刚煎好的药汤还弥漫着热气,一股浓厚的药味扑鼻而来,片刻之后,莫倾卿已凭此辨别出了药中的基本成分。
槟榔、厚朴、草果、知母、芍药、黄芩、甘草……
这是达原饮,具有开达膜原,辟秽化浊之功效,主治邪伏膜原证,同时也是治疗瘟疫的方子。
虽然莫倾卿之前通过用试纸检测血液发现那士兵的病况有异样,虽然这些天里有个推测一直在她的脑中盘桓不下,但因为设备有限无法像在现代时那样精准测量,莫倾卿并不敢贸然说出自己的发现。
更主要的是,这里的大多数军医,都已然将此次的患病视为瘟疫来应对了。老实说,对于这点,她一直是不大认同的,却碍于种种原因,无法说服他们。
将汤药端至病患处,莫倾卿手持汤匙将药汤一点一点慢慢喂到他们嘴里。患病的士兵们虽然浑身无力、神志不清,但好在基本的吞咽能力并未丧失,因此虽然速度慢了些,但好歹花的功夫都没白费,否则的话,只怕这光喂药这一工作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一盒子的药汤喂下来,莫倾卿已是腰酸背痛,手臂酸疼。偷闲坐了几个拉伸运动适当活动了下筋骨后,莫倾卿不由得庆幸好在只剩下来自牢狱中的那几个病患了。虽然在牢中时他们曾想占她便宜,但对于医者而言,不管病人是何身份有何行为,都该是一视同仁的。
更何况他们也没占到任何便宜,反倒让她给用药放倒了。
然而,还不待莫倾卿喘息片刻,病患们突然一个接着一个把刚刚入口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槟榔可除瘴气,厚朴破戾气,草果除伏邪,三味协力直达其巢穴,使邪气溃败,速离膜原,知母、芍药、黄芩、甘草为辅可起调和之用,按理说,治疗瘟疫用这个药方是没有错的,即使不能彻底根治也能起到缓解的作用。
可是这些士兵的情况却一天比一天严重,现在更是将汤药尽数吐出,若依照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症状来判断的话,这怎么想都有些不正常。
莫倾卿放下药碗,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听诊器,又细细为他们检查了一番。
疫毒伏于膜原,邪正相争于半表半里,故初起憎寒而后发热,头身疼痛。瘟疫病毒,秽浊蕴积于内,气机壅滞,故见胸痞呕恶,苔白如积粉等症状;疫邪日久,化热入里,故见但热而不憎寒,昼夜发热,脉数等症状。
莫倾卿一遍一遍的回想着她所知道的关于瘟疫的描述,用听诊器一个个的听着他们肺部的声音。到最后甚至拉开了几个病患的衣服,手在他们身上不同部位按压着。起初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可越是静下心来细究,莫倾卿越发察觉他们身体内各项器官的声音有异。
虽然肉眼可见的所有症状都与染上瘟疫后的反应分毫不差,但人体器官的机能是不会骗人的,那气若游丝中又时不时夹杂了几许粗砺而艰难的抽气声的微响,根本不是瘟疫的状态,更像是……
莫倾卿蓦地想起自己在现代时翻看家里那些古书时看到的一个相关内容,在那发黄的书页里,按者用详尽的笔触将三种相生相克的药物列了出来,说明它们在何种情况下会是什么样的状态,会有什么样的功效。当时最吸引她的一点,便是明明分开来全然无害的三种药物,经过特殊处理后,交汇在一起便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当时虽然好奇,但因为所需药物在现代并不齐全,又不可能有真实存在的病例,她也只能是自己通过书上所写的内容来进行推断然后列出大概的应对方向。
只是,那书中所写中毒后人体的各项反应,跟此时她所诊断出来的方方面面都极为相似!若这般的话,按照瘟疫的方子来给士兵们下药,不仅不能根治,反倒会加速他们的死亡!
思及此,莫倾卿只觉手脚冰凉。所以这些天那些士兵即使一日三次按时服药,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倒相继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不是病症反复无常的关系,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用错药了!治疗瘟疫的药到了他们这里,反而成了催命的符咒!
因为,他们染的不是瘟疫,而是毒!
由于她的身份敏感,即使被隔离在这里,她所做的也不过是些诊脉、照顾病人等诸如此类的杂事,并没有接触过药方等核心部分,也没有机会让她用到现代的诊病方式。若不是这次因为方军医身体不适她恰巧在场,而周遭又没有人有空闲注意她,机缘巧合,让她有了现诊的机会,只怕这所谓的“瘟疫”还会继续下去。
“哐当”一声,莫倾卿想得出神,一不小心,放在地上装药汤的食盒被她给踢倒了,里面的瓷碗尽数倒了出来,尚未使用的几碗药全都洒在了地上。
听到声响的钱军医转头一看,不由得蹙眉,看着浪费在地上的汤药颇为心疼,立时对莫倾卿多了几分不满,“怎么这么不小心?现在军中患者过多本就缺乏草药,你看看这满地的汤药,都浪费成什么样了!”
“钱军医,错了,药方错了!”莫倾卿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略一沉思后将自己的发现如实告知。
钱军医闻言,脸色铁青,“你在胡说什么?”
听她这般说辞,一旁的方军医也开口道:“莫姑娘,何出此言?”较之钱军医的严厉,方军医的语气甚是温和。
“我没有胡说,这些士兵虽然表面的症状与瘟疫无异,但身体内部的反应却是不同的。而且,稍加仔细观察,你们会发现他们的苔色正在悄然变化,身体也渐渐趋于内寒外热。这些并非瘟疫的症状,若再以瘟疫的方子下药,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见钱军医不信,人命关天,莫倾卿也只能尽量阐述症状进行解释了,只是,当说到现代听诊辨音识病的方式和发现时,两人都一脸怀疑的样子。
钱军医冷哼了一声,怒道:“骤发,腹呕,身痛,热烧,哪一样不是瘟疫的症状,你一个小姑娘或许行医几年,可你见过真正的瘟疫吗?你所说的不过是医书上阐述的而已,纸上谈兵就想否认整个军医营的努力吗?”
“老钱,你这样会吓着人小姑娘的。”方军医在旁缓和气氛,但是立场却是基于钱军医那方的。
莫倾卿生活在现代,却是没有见过经历过真正的瘟疫,可是这种种迹象都像极了她在现代时研究过的那种毒,如果真的是那种毒,后果不堪设想。
“两位若是不信,何不再重新逐个检查,看看这些士兵们的变化?”
闻言,钱军医凶巴巴的瞪了她一眼,“现下病患如此之多,又人手不足,哪来的功夫逐个重新检查?更何况军医营的大夫们都先后诊断过数次了,又根据几日来的情况方才确认了是瘟疫,并对之进行诊治。你现在却说这不是瘟疫,药方错了,你是觉得我们这几把老骨头都比不上你一个小姑娘的医术不成?既然你说我们药方错了,那你说这些病患应该怎么对症下药?”
几天下来众人都已是累得焦头烂额,现下听莫倾卿一面之词说方向全错了,不仅军医们无法相信,一旁的医士们更是不能认同。一个行迹古怪的丫头,如何让人信服。
听他这么一问,莫倾卿一时语顿,她可以确认这不是瘟疫,可是尚不能确定这是那种毒,那种毒是以三种成分叠加才会显现,并且三种成分用量不同也限制了解药调配的分量差异,所以现在必须先尽快找出这三种成分各自隐藏的源头,从根本上杜绝更多的士兵们继续中毒,并且弄清楚三种药物成分的用量比例,从而才能调配出解药。
可现在问题的关键是眼前的钱军医和方军医显然并不相信她的判断。
军中的大夫是以曹军医为掌首的,看来这件事情还是找他比较靠谱,他曾四处游历,见多识广,说不定对那种毒会有所耳闻。
这般想着,莫倾卿索性也不再与钱军医争论,与其在不相信她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试试从曹医生哪里突破。
思及此,莫倾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一直到障栏处被士兵拦下才恍然想起,现在她所在的隔离区已经基本与外界断离了,一应用品全由在外的士兵运送过来,若无特殊情况,里里外外的人皆不能随意进出。为防万一,隔离区外更是设置了障栏,并且有专门的士兵把守,她根本出不去。
莫倾卿只得问把守的士兵,“曹医师呢?”
区内找不到人,医疗营中也没影儿,到底上哪去了?
“曹军医去向元帅汇报疫情了。”
那正好,这件事情也得告诉贺兰宸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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