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愣了一下,却没回答上来,合纵连横是什么东西?
被考住了。
这一瞬间,陈阿娇有一种内伤的感觉。
她看向外面逐渐开始黑沉下来的天幕,阴沉沉地像是又要有雨雪。
同一片昏暗的苍穹下面,甘泉宫中,刘彻看着卫子夫,眼神深暗,卫子夫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有些怯怯地挨上去,“陛下……”
刘彻搭着眼,手中握着张汤之前带来的关于与匈奴开战的一系列事情的表奏,不过心里想到的却是张汤走的时候提到的一件事。
温香软玉,永远不过是一种伪装。
这世上,难道是个亲近的人,都要因为他这权势皇位而与他对立吗?
卫子夫是最符合自己标准的皇后,如今竟然也做出那种事情来。
“卫贵妃,今日去了何处呢?”
刘彻的声音平缓得像是流水,他坐在了殿堂上,重新展开了张汤留下的竹简,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声音虽然轻缓,可是在卫子夫的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皇帝最重的就是猜疑心,很多事情由不得他们不多想,因为这个任何一个细微的错失就可能危及自己的那一张龙椅,为帝者,所能付出的真心本来就不多,刘彻的真心已经随着陈阿娇的灵柩张葬入了灞陵,此生此世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让他的真心复活。
为帝者,无情而已。
所以如今对着卫子夫,刘彻也没有任何的怜悯之心,他是将成为名垂青史的帝王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卫子夫的那些手段?陈皇后找楚服行巫蛊诅咒卫子夫,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只不过,形势所迫……终究抵不过形势二字。
卫子夫原为平阳公主府中歌女,因容姿艳丽而被平阳公主献给了刘彻,此刻又因为顶替念奴娇而阴差阳错成了贵妃,幸好她还有几分手段,留得住刘彻的恩宠,又知道自己与陈阿娇相比,优势在哪里,所以在宫中几乎是顺风顺水,除了遇到陈阿娇的那段时间外,根本没有受过什么苦。
她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着刘彻,眼中泪水几欲夺眶而出,“陛下,臣妾出宫了……”
她又慢慢地低下头,几乎是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心下却是沉得厉害,刘彻绝对不会无缘无故问起她的行踪,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但是她不过是去了个一杯酒楼,根本没有做什么,出了让侍女贵枝给了那阮月一耳光以示惩戒……
难道是那个狐媚子给刘彻说了什么吗?
“去哪儿了?”刘彻又问道。
卫子夫完全看不出刘彻的喜怒来,她根本不知道刘彻到底是喜是怒,只好回答道:“就去长安集市上转了转……”
“还有呢?”他的声音微微变冷,那一双冷静的眼竟然也染上了冷酷的颜色,深郁的黑色在他的眼中,夜色一样浓重着。
卫子夫声音很小,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一杯酒楼……”
“很好。”他伸出手指来,挑起她精致的下颌,这一张妩媚的,妆容精致的脸,还带着让人怜惜的泪痕,可是其实——他从来不怜惜女人的眼泪,不过他从不将自己的喜好告诉别人。
刘彻是不喜欢别人的眼泪的人,阿娇当初就不喜欢眼泪。
如今是美人在他的眼前落泪,可是刘彻无情无感。
他朝着她缓缓地勾起唇,有些倨傲的味道,“你是怎么想到去那个地方的?如实告诉朕吧,卫贵妃,朕很宠你的。”
卫子夫只觉得浑身都冷,她嘴唇都发抖起来,兴许是这甘泉宫的地面太冷,让她觉得自己膝盖都疼,她不敢直视刘彻的目光,“臣妾听说那酒楼很有名……所以去了……”
“有名?你说说自己是怎么听说的吧,朕也很想知道这酒楼是怎么有趣,竟然让朕的爱妃也想去。”刘彻今天是要敲打卫子夫一下,他最容忍不下的事情就是别人打探自己的行踪,不管卫子夫出于什么目的,争宠也好,吃醋在意也罢,帝王的行踪根本不是她小小的后宫嫔妃能够过问的。
至于其他的,刘彻不准备问。
只可惜卫子夫不知道,她嗫嗫道:“是臣妾的侍女告诉臣妾的,所以臣妾觉得好奇……嘶——”
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刘彻的手指指甲就掐在了她的下颌上,细嫩的皮肤甚至已经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刘彻一笑,对她道:“不必撒谎,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卫子夫忽然面如死灰,泪水从她脸颊上滑下:“是臣妾不该嫉妒心起,不该想念陛下,不该奢望陛下应该到臣妾宫中来,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因为思念成疾,所以才问了陛下的行踪……也想去那一杯酒楼看看……”
剩下的都是难以启齿的话了,卫子夫哭得很伤心,也哭得很惶恐,因为她怕,怕刘彻不再给她恩宠,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了皇帝的恩宠,难道又要让她像当年被陈阿娇排挤一样去那孤寂的、皇帝绝对不会踏足的偏宫默默无声吗?甚至是……像是当初的陈皇后一样被打入冷宫!
她说的话都是柔情蜜语,甚至让人有些沉醉其中,只可惜这些东西从来不会迷惑刘彻。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却从座上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现在是贵妃之尊,卫贵妃,卫夫人,掌管六宫,你是表率,万不能失度。朕最不喜欢私下打探朕行踪之人。”
前面的话卫子夫听着都还宽慰得很,像是要原谅她,所以她几乎欣喜得就要哭出来,甚至已经破涕为笑,马上要去谢恩,可是刘彻最后一句话,让她颓然坐倒在地——
朕最不喜欢私下打探朕行踪之人。
他说的不是不喜欢,而是最不喜欢。
为帝王者,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也许说争宠那些还好些,因为帝王都见过了,唯独帝王的行踪……
卫子夫知道自己是犯了忌讳,眼看着刘彻要离开,更加伤悲起来,举起袖子擦着眼泪,哭哭啼啼地,“臣妾错了,求皇上看在往日的面儿上宽恕臣妾……”
刘彻定住脚步,看着她那满脸的泪痕,这才是真正的梨花带雨,卫子夫本身妩媚多姿,平阳公主当初就多在他面前夸赞她妖巧可爱,只是现在看着却不如初见面的时候舒服,兴许也像是当初的阿娇一样吧?一进了这吞人的深宫,甚至是才开始想着接触那些事情,就变得奇怪了。
他淡淡道:“朕并未责怪你,只是以后不要再犯,天冷地凉,你起来吧。”
卫子夫眼含着泪,抬起头来,青丝如瀑,衬得那脸越发地白皙,羊脂玉一样有种暖光,她含羞一笑,刘彻终究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她才是最后会登上皇后宝座的人。
将那柔荑伸出去,她习惯地以为刘彻会伸出手来拉自己一把,将自己扶起来,然而那一刻,她巧笑嫣然地抬头,却只来得及瞥见他那浅淡的冷眸,风从殿外吹来,留给她的是一个孤高绝情的背影。
卫子夫那漂亮的手感受着穿过来的冷风,忽然之间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就跪在殿内,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殿外。
刘彻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难道不该留下来扶自己一把,像是以前她在陈阿娇面前跌倒的时候那样,来扶自己吗?
为什么会这样……
卫子夫双手一下按在地上,那冰凉的甘泉宫的地砖,就像是她此刻冰凉的心,秀发落在那地上,却遮住了卫子夫阴霾的表情,贵枝连忙跑过来,要扶起陈阿娇来,陈阿娇却慢慢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贵枝觉得毛骨悚然。
她听到压低了的扭曲笑声,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笑,魔鬼一般!
“呵呵呵……哈哈……不扶……一定是那个叫做阮月的贱蹄子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不然怎么可能对我这么冷淡?以前别人打探他的行踪都没有被怪罪过,那个贱人陈阿娇不是也常常问他的行踪吗?!甚至还跟着他走,管束着他,可是到了我为什么就不行?本宫为什么不行——”
她向着殿外喊了一声,这甘泉宫中都是她凄厉的声音。
陈阿娇可以的,她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竟然还因为这种事情冷落她,可以想见,明日在窦太皇太后和王太后面前,她怕是要受尽奚落了。
她的出身决定了自己将受尽别人的白眼,以前在宫中耀武扬威惯了,一旦尝到这失宠的滋味,一系列的担心都起来了。
卫子夫咬住牙,眼中是一片的阴狠,“本宫不服。”
她撑着贵枝的手慢慢地站起来,弯着唇角,喃喃了一遍,“本宫不服。”
她要做皇后,唯有这至高无上的后位,才能够洗刷自己当初被陈阿娇打压的羞辱!唯有这至高无上的后位,才能够让这六宫全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也唯有这至高无上的后位,才能让所有人不再敢传那些关于自己出身寒微的流言……
她要成为高贵的皇后,而不是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卫贵妃”“卫夫人”,她讨厌卑微,她最痛恨别人说自己乃歌女出身,还是个嫁过人的寡妇,只有等她在最高的位置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畏惧她,便什么也不敢说了。
卫子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让自己站稳了,回过头看到贵枝正直直看着自己,她一巴掌拍到她的脸上:“放肆!谁允许你如此冒犯直视本宫!”
这一巴掌,比白日里那一巴掌更加可怕,几乎将贵枝打得摔倒在地,贵枝趔趄了几步,原本还算能看的娇艳小脸,顿时就狼狈极了,新旧指痕交错在一起,别提多惨了。
贵枝噗通一声跪下来,不住地磕头,“婢子错了,婢子错了!”
“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看我?”卫子夫轻蔑地笑了一声,俯身半弯下腰,轻声呢喃道,“自己掌掴,什么时候我觉得舒服了,就不责罚你了,动手吧。”
贵枝吓得一颤,“娘……娘娘……”
“嗯?”卫子夫扬了扬自己的下颌,挑起一抹危险的尾音,“难道要本宫动手吗?”
躲是躲不过去了,贵枝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只是心如死灰,抬起了手,照着自己的脸就是狠狠地一巴掌下去,“啪!”
卫子夫忽然就觉得愉悦了起来,她咬了一下牙,却又慢慢地松开,踱了一步:“继续呀,这声音还不够响呢,放心,本宫那里有上好的化瘀药膏,你今日打了,第二日保管你这一张脸光洁如初,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打呀!”
前面还是轻声细语,最后却忽然之间瞪了眼,冷喝了一声!
贵枝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掌掴自己,清脆的击打声在这殿中响起来。
“啪、啪……”
一下接着一下……
卫子夫始终在一边看着,不发一语,只是唇角越翘越高。
陈阿娇,不仅是你,就是你曾经的侍女,我也要她们生不如死。
——“啪嗒。”
“夫人,怎么了?”
主父偃正跟陈阿娇贫嘴,说自己不知道纵横之术的事情。
这个时候陈阿娇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拿着她那竹简,一手按在那束腰的锦缎腰带上,虚虚地压着一点边,天已经黑了,陈阿娇在案后走了两步,背后的木屏上是大漠孤烟之景,她一转过身,却不知道为什么被前面收起来的竹帘勾住了手,那竹签子扎入她手指之中,冒出了一点血珠,那一卷竹简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陈阿娇怔了一下,主父偃走上前来,要将那一卷竹简捡起来,一边弯腰,一边不正经地笑道:“夫人您这是想什么这么心神不宁的,还不小心着……”
主父偃的手指挨着了那竹简,捡起来,顺着就看了一眼,“用人之道类用兵之道,兵贵精不贵多。凡任人当唯贤,各家并用,不计门第,破格提拔。且夫术业有专精……”
他的目光一落上去,便再也放不开了,这竹简上的字就像是有魔力一般,让人心神沉醉。
“先生?”
这次倒轮到陈阿娇惊诧了,她手指指腹上有鲜血,轻轻地放到唇边,鲜血慢慢地沾进唇舌之间,有很淡的腥味。
主父偃终于回过神来,手上却一松,那竹简差点掉下去,他定定抬头看陈阿娇:“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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