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将喝下肚的酒全部吐了出来,而他和侯涅生两个人谁都没能幸免于难。 侯涅生强行忽视身上的污渍,有些无奈地笑起来,轻轻拍了拍黑夜的脊背,声音仍旧有几分沙哑地打趣起来:“醉酒的滋味好受吗?下次还打算喝酒发泄吗?” “我不——呕!” 没说完,黑夜又吐了。 侯涅生拍背的动作一顿,立马将黑夜横抱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卫生间,在他没第三次吐之前将人抱到洗手池旁边放下。 他拍着黑夜的脊背,等他第三次吐完,感受着近在咫尺的难闻气味,终究是忍不了了,“客房在哪?我先去洗个澡。” “咳咳咳” 黑夜又咳嗽两声才抬手朝一个方向指去,“那间,浴巾和睡衣什么都在柜子里,你自己” 不等说完,侯涅生消失不见了。 片刻后,黑夜耳畔听到细微的水流冲刷的声音,他自己也忍不了了。 酒精在胃里发酵后又吐出来的味道实在难闻,黑夜刚想起身去洗澡,但下一秒,又低头吐了起来,像是要把胃容物都清空般,足足吐了五次才彻底结束,连先前的夜宵都全部吐了出来。 他低头看向堆积在水池里一大坨粘稠的呕吐物,鼻腔和嘴巴里都是那股作呕的味道,十分嫌弃地干呕两下。 他边干呕边抬眼看向镜子,脸上的红晕未退,泪渍干涸在眼角和擦痕一起,加上呕吐时的略显扭曲表情,像个滑稽小丑似的,难看得要死。 再想起刚刚做的那些事情 但凡不是侯涅生还有点良心,他现在已经跟人躺在床上少儿不宜了。 “妈的,垃圾东西,老子再也不喝了!” “呕——!” 过程磕磕绊绊,半个小时后,黑夜终于洗完了澡。 他用沐浴液加香皂在自己身上搓了不知多少遍,生怕留下半点呕吐物的味道,裹着浴巾出来时,还不忘用漱口水再漱几下口。 将漱口水吐出来后,黑夜又无比嫌弃地拎着衬衫,不带半点犹豫地丢到垃圾桶里。 黑夜吹干头发,换好衣服走出浴室时,屋里的灯已经全部打开了。 一开始买这套房子的时候,他直接找了一个装修团队,全权交给对方负责,唯一的要求就是在客厅弄个全景落地窗。 当时装修团队问黑夜要什么风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就让对方随便报几个,最后选了个轻奢的居家风。 或许是因为黑夜钱砸得够多,装修团队也用了心思,当头顶浅黄色的暖光照下来时,整个房屋都充满了生活气息。 最开始交房的时候,屋子里还布置了很多鲜花和绿植,走廊装饰的木架还还有很多小的毛绒玩具,诸如此类的装饰还有很多。 但可惜黑夜和白日谁都不会打理,有时候出外勤甚至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回来,故而鲜花和绿植逐渐凋落枯死,毛绒玩具也慢慢落了灰尘,许晔舟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觉得这些东西放这里实在可惜,便全部扫荡走了,连个枯树枝都没给留下。 原本温暖的屋子重新变得冷清,连暖光照下来的时候都显得格格不入。 黑夜走到客厅,打算将地面和沙发上呕吐物处理掉时,整个客厅已经焕然一新了。 也不知道侯涅生是怎么做到的,沙发坐垫干净舒适,仿佛从未被弄脏过,角落四散的玻璃瓶也消失不见,匕首也从角落移到了桌上,安静躺在那里,漆黑的匕身在暖光下镀了层金,如同阳光洒下。 或许是错觉,黑夜觉得匕首上的血线好像变得更加殷红了,仿佛能直接滴出血。 此时,侯涅生正坐在沙发上,客房里的浴袍是均码的,穿在他身上有些小,袖口只到手腕下方,下方的衣摆则因为坐着看不出长短,黑夜估计也只能到膝盖左右。 他的头发没有吹干,虽然用毛巾擦过但还是湿漉漉黏在一起,发梢缓缓渗出水珠又滴到浴袍上。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瓶酒,似乎在看标签之类的,看到黑夜走过来便将酒放了下来,笑着调侃道:“酒好喝吗?” 黑夜沉默片刻,因不知如何回答而选择岔开话题,“大影帝,你怎么不吹头发,我记得客房里东西挺全的,应该有吹风机才对。” 侯涅生捞起一截头发,看了看还在滴水的发梢,“有啊,但是吹两下就罢工报废了。” 黑夜:“” 黑夜还是白日都不可能邀请别人来家住,客房即使设备齐全也只能当个摆设,那个吹风机可能自己都没想过隔了好几年还能重见天日,然后过于激动就给自己整报废了。 他又沉默一瞬,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看向侯涅生,“大影帝,跟我过来。” 黑夜没说自己要干嘛,但侯涅生还是起身跟了上去,他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去床边坐着,我拿吹风机给你吹头发。” 等黑夜拿着吹风机回来时,侯涅生已经坐在床边等着了,他将插头插好又翻上床跪在侯涅生身后的位置,开始给他吹头发。 他手插入侯涅生的发丝间,吹风机的声音响起,温热的风也随之吹出来,头顶的暖色灯光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实质,温暖,和煦,宜家 或许是黑夜酒醉后的事情太过尴尬,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等侯涅生的头发不再滴水后,黑夜才道:“大影帝,别以为你装了回柳下惠,事情就翻篇了,我还没原谅你不回我信息这件事呢。” “那你想怎么样?”侯涅生笑着问,“又或者你想知道些什么?” 侯涅生稍稍回头,似乎知道黑夜在想些什么,眼底的笑意无比鲜明,“买那么多酒,你不会是想趁机把我灌醉了,然后方便套话吧。” 黑夜吹头发的手一抖,“?!” 他一开始还真是这么打算的,可惜自己越想越生气,没等侯涅生来就自己先玩脱了。 见到黑夜那副表情,侯涅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抬手贴在黑夜的脸颊上轻轻蹭了几下,“别再喝酒了,你喝醉的样子不好看,再者,万一再吐我嘶” 话没说完他被黑夜用力扯了下头发,“吹头发呢,大影帝,你别乱动。”黑夜松开侯涅生的头发,又强行将他的脸转回去,语气恨不得他将刚刚的事情全部忘记。 “好”侯涅生说。 不用看侯涅生的脸,光听声音,黑夜都知道他笑得一定很开心。 片刻后,他又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大影帝,你以前是什么样的?”黑夜捞起侯涅生一大撮头发,用吹风机对着发梢反复吹弄。 这人的一切都太过完美了,撇去金钱俗物与外在皮囊不谈,异能也强横无比,几十年过去容颜不改,甚至连头发丝都定格在一个长度。 这样一个人,无人会不好奇他的过去。 黑夜也不例外,他好奇侯涅生曾经历过怎么样辉煌,又遭受了什么样的坎坷,最后再提起过往时只愿用苦长二字来概括。 甚至为此喜欢上了吃糖,只希望入口之物不再苦痛。 “不怎样,挺糟糕的。”侯涅生语调随性,但明显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不值当再提,我觉得” “我想知道你口中所谓苦长的往昔,更想知道糟糕能糟糕到什么地步。”黑夜打断侯涅生的话,他吹头发的动作不停,说话的语气也变成命令式,容不得拒绝,“这是对你不回消息的惩罚,大影帝,你不准编故事来随意忽悠我。” “现在,告诉我。” 侯涅生沉默下来,黑夜也没有再开口催促,整个卧室里只剩下吹风机的声音,微热的风吹在侯涅生的发丝上,也吹在黑夜的指尖。 指尖感受到的温度越来越暖,但黑夜的内心却逐渐陷入冰点,冷得越发可怕,当他眸中浮现第一抹血色时,侯涅生终于开口了。 “不骗你。”他说,“我以前跟大部分人都一样,年少轻狂,凌云壮志,高傲得很,自以为是,总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那时候我身边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都在朝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前进,虽说过程无比艰难,要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可能今天还在一起说话的人,第二天便尸骨无存了。” “但不可否认,那段青年时光是我漫长人生里最恣意,最快乐的时光,后来” 侯涅生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那段过往,他轻笑一声,再开口却多了几分无奈,“后来啊,我们的目标实现了,但作为代价,在目标达成后的极短时间里,我所有的朋友,包括仅剩的、可以称为家人的弟弟都先后离我而去。” “短短几载,就只剩我一人了。” 黑夜手上的动作一僵,想到侯涅生那对生死了无所谓的态度,隐隐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 而不知为何,在侯涅生说起那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时,他的心口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把无形的匕首抵在心脏处,缓缓刺入。 黑夜咬了下唇,将这莫名的痛楚忍下,继续听侯涅生说话。 “从那以后,我再无人可把酒言欢,策马驰骋,更无人值我交予后背,生死相随。我不曾体会过风月,仅剩友情与亲情也全部消失不见。” “而当我知道所谓的尽在掌握只是谎言与骗局时,我累了,也倦了,那个百废俱兴又太平将至的世界于我而言毫无意义,人间不属于我,也再不需要我,死亡和地狱才是我的归所。” “在那里,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他们一直都在等我。” 黑夜将吹风机开到最大,猛烈的热风瞬间盖住他痛苦的呼吸声,不同于先前匕首抵在心口的疼痛,现在匕首变成一只巨大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心脏,压抑,沉闷,几近濒死。 他抿了抿嘴,声音也透出一丝痛楚,“大影帝,你自杀过,对吗?” 黑夜的声音很轻,在吹风机功率最大的噪声下被完全改过,但侯涅生依旧听见了,他“嗯”一声,又道:“而且不止一次,我的愈合能力你见过,想死掉实在太难了,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研究怎么搞死自己。” 确实很糟糕,搞糟到让人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 头发彻底吹好了,黑夜将吹风机关掉又丢在一侧,彻底支撑不住跪坐在了侯涅生身后,手指插在他发丝间缓缓滑下。 大手攥住心脏的力道越来越大,这股莫名的痛楚要把黑夜压垮了,以至于手在发丝间滑落的动作都无比虚弱,直至整个彻底滑落都没有碰到侯涅生的身体分毫。 这动作又像他在不忍触碰,怕面前的一切只是假的,碰到了,也便碎掉了。 “那后来呢,你为什么不继续了?”黑夜哑声问。 话音落下,他心口的疼痛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种如深渊般压抑的情绪,更知不为何,明明侯涅生就在身前,他却迫切希望见到这人的脸。 黑夜起身下床,几乎走到侯涅生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似乎在匆忙确认什么。 “我最后一次自杀只差一点就成功了,但可惜在最后关头被人救了回来,而自杀手段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再使用第二次了。”侯涅生也直直看着黑夜,任由他打量自己,“死不掉,便继续活着了。” 侯涅生过往很长,但又很短,短到几句话就勾勒完了,里面的欢声笑语太少,少到连只言片语都不用就结束了。 纵使侯涅生的言语平淡,依旧无法掩盖其中的孤独与绝望,黑夜直勾勾盯着面前这人,终于从那如深渊的情绪里走了出来。 此时,这人被头顶的暖光勾勒得柔和,长发随意披散开来,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拨弄两下,眉间含着浅浅的笑意,看向他的眸中水波婉转,又映着微暖的光,仿佛春日里被午后阳光照耀的浅潭,温暖柔和到让人看了便无法再离开,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就此沉沦而无法自拔。 黑夜在侯涅生身上寻不到半点过往浑噩的模样,这人似乎在岁月间逐渐释怀,将所有的阴霾与苦痛都彻底咽了下去,终于用最好的姿态来到了自己面前。 黑夜不明白自己为何生出这样的感慨,又更加好奇侯涅生被人救回来后发生了什么,才能致使他笑着能走到今日,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突然,他的心再次疼得厉害,压抑的情绪也一同涌来。 “你”黑夜咬牙想追究到底,而侯涅生却突然抱住他,将他揽在床上抱在怀里,“后面的故事需要你自己来探索,那是秘密的一部分。” 黑夜一愣,侯涅生又将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处,又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因这疼痛与情绪,黑夜没在第一时间挣脱侯涅生,被他抱在怀里,听着他的问话。 他问:“我虽然活着,但也只是活着,我活得太久了,连感情都变得麻木,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某句话吗?” 黑夜的思绪开始转移,那疼痛与情绪也开始逐渐消退,片刻之后便想起侯涅生指的是哪句话了。 【你该庆幸自己活得像人,还会因生死别离牵动喜怒哀乐。】 黑夜轻呼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记得。” 话音落下,侯涅生将黑夜抱得更紧了,他们离得太近了,黑夜能感受到这人炽热的胸膛,还有鲜活跳动的心脏。 在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里,侯涅生又道:“我活得太久了,对我来说礼貌笑容乃至谦恭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伪装,真实的我早已在岁月间麻木和腐朽。” “我很难再被真正牵动情绪了。” 这明明是正常人的心跳速度,但黑夜却觉得它跳得无比厉害,几乎要蹦出来了。 “除了皮囊,我哪里都不再是人,但于我而言,你是例外。” “明渊,你是世间唯一可以牵动我喜怒哀乐,将我重新变回人的人。” 这是侯涅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没想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这一刻,黑夜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恶意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周身的一片空白,还有耳畔持续不断的心跳声,心口仅剩的一点痛苦也可以忽略不计。 黑夜再次轻呼一口气,他确信现在一切已经超乎本能。 他想抬眼看看侯涅生的脸,看看侯涅生说这话时到底是怎般表情。 可侯涅生抱得太紧了,黑夜用力抬眼,视线也只能落在他白皙的脖颈,上面的细小刀口早已消失不见,光洁如初。 在黑夜的感知里,侯涅生是空白的。 他想,如果自己能感受到善意,会从此刻的侯涅生身上感受到什么。 是如他所言汹涌澎湃的爱意,还是逢场作戏的谎言 下一秒,黑夜竟是无比庆幸自己什么都感知不到。 感知不到的话,真真假假,不再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只要他觉得是够了。 侯涅生依旧抱着黑夜没有放开,而黑夜也彻底适应了这个拥抱。 对黑夜来说,拥抱已经是件非常久远的事情,他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恶意,只知道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带着不好看的颜色。 每个人都有不好看的颜色,那便是恶意,即使这恶意不是针对黑夜的,他仍旧感到不喜,会本能拒绝别人的拥抱。 黑夜想了好久才想起上一次拥抱是在什么时候,是他刚从那满是恶意的精神病院出来时,爸妈和姐姐朝他跑来,迫切地拥抱了他。 即便他们身上也有恶意,但和身后的病院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黑夜也便没有拒绝。 从此以后,十多年来,黑夜就没有过这般亲密而温暖的接触了。 现在,黑夜再一次被人拥抱,这拥抱是暖的,而且拥抱他的人看不到任何恶意的同时又是只属于他的。 这是只属于他的拥抱 黑夜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被人拥抱,喜欢被拥抱时的感觉,他沉默片刻又很快接受现实。 彼时心口说不上来的疼痛彻底消失不见,压抑的情绪也一扫而空,黑夜将手轻轻搭在侯涅生的腰上又伸到他的脊背处。 他正式接受了这个拥抱并予以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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