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嘉机械地摇摇头。 从前都是她给桃妹上课,这一夜却被桃妹说教了。 可是,她已经不敢再给自己奢望了,她愧疚地也想逃,就算缘子拿剑将自己捅了呢,也比这般好。 桃妹看到宝嘉面容更痛苦了,一时也有点慌,“你没事吧?” 宝嘉重新将视线放在桃妹的脸上,这注定,又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夜晚。 细雨如丝,缓缓地飘洒在地上。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是天地间最沉重的叹息。 尽管还是上午,但是密布的乌云没有一丝要给阳光让路的意思,整个陈州都是阴沉沉的。 “张大娘!”桃妹用力地喊着,但是床上的人却只能急促地喘息,给不了一丝回应。 这是她负责照顾的病人,一个孤老婆子,就算没了也不会有人伤心。 可是,身为医女,眼睁睁看着病人的生病在自己眼前流逝真的是很无助的事。 疫区里每天都有人在离去,从前没有她照顾的人,张大娘似乎要成了第一个。 缘子只是照常巡视,就听到了桃妹焦急的声音。 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也无能为力,要是有办法能够救治,她也不会…… 缘子想到这,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桃妹都没看清郓王福晋将什么药末塞进了张大娘的口中,就见她回头冲自己喊道:“水!拿水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桃妹半张着嘴点点头,然后才去桌子上拿水。 缘子没有顾忌瘟症是否会传染给自己,坐到床边扶起张大娘,桃妹就默契地给她喂水。 不过是药末顺着水下肚,张大娘就停止了急喘。 身后跟着的医官还以为张大娘彻底不行了呢,就听桃妹兴奋道,“救回来了!救回来了!” 缘子看着桃妹脸上挂着的泪珠,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福晋,您刚刚是给张大娘用的什么药?” 待张大娘的的呼吸彻底平稳,身后的一众医官才开口问道。 缘子神色不太自然,她在大家的注视中缓缓开口,“一味毒药。” 惊诧、不解、愕然、沉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却没有谁第一时间质疑她。 缘子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味药材有解毒的功效,但是副作用也极强,每个人对它的反应会不一样,所以我不敢给普通的病人用,但是张大娘……我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哦……”有位老郎中先反应过来,“以毒攻毒、以毒攻毒……” 缘子没有反驳,在别人看来就算是一种默认。 但是桃妹却觉得不对劲,如果只是这味药有副作用,福晋的态度应该不是这样。 “真是可惜啊,我还以为陈州城的百姓有希望了……”一位年轻的医官喃喃道,声音不高,也只是自己的感叹,没有别的意思。 但是旁边的医官却用手肘碰了碰他,在指责他的口不择言。 郓王为了寻药已经去了危险的山中,福晋身先士卒来到疫区救治病患,他这样说,确实有点伤人心。 “去前面看看吧。”缘子向桃妹点点头,带着众人走了。 街道两旁的古树被雨水打得低垂着头,树叶上积满了水珠,偶尔有几滴雨水从叶尖滑落,溅起微小的水花。 缘子抚着自己的后颈,左右晃了晃脖子,似乎这样可以驱散一天的疲惫。 “咚咚咚”地敲门声传来,“福晋歇下了吗?” 是桃妹的声音。 缘子没有起身,直接说道:“进来吧。” 桃妹推门进来,竟是端了一盆热水。 在缘子狐疑的眼神中,她笑着开口,“泡泡脚吧,您每天走这么多地方,太辛苦了。” 辛苦吗? 缘子自己不觉得,如果让自己闲下来,她不知道又会胡思乱想什么。 这几天睡得也很香,别说没有梦到前尘过往,基本上连梦都没有做。 但是……一空闲下来,自己就会不自主地去想完颜琮,想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摔下山崖,有没有受伤…… “福晋?”桃妹已经将水盆放到了缘子跟前,但是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让她像婢女一样去侍奉福晋还有点不好意思,更何况脚也是女子的隐私部位,自己实在不好不经允许就触碰。 缘子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你有事吧。” 不是怀疑她无事献殷勤,而是想到了今天陈大娘的事,缘子觉得可能和这件事有关。 “没什么大事,就是看您最近这几天有些憔悴,担心王爷回来看到您这个样子会心疼。” 缘子有些抵触桃妹谈这个话题,直接略过,问起了另一件事,“陈大娘的状态怎么样?” “今天没再有高热了,但是感觉整个人还是糊里糊涂的,我下午去看的几次都在睡着,没什么别的异常。” 缘子点点头,似乎在下逐客令,没什么事就可以退下了。 但显然桃妹不是这么打算了,只要福晋不直接轰人,今天就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您今天给陈大娘喂的那个药末可真神奇,它叫什么?您是从哪得知的?” 缘子看着桃妹眨着圆圆的大眼睛,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求知”二字,想着这人是来求学的? 她没有刻意隐瞒,“我自己之前受伤的时候吃过。” “您自己吃过?!”桃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洪亮,反应过来就马上噤了声。 缘子点头。 桃妹悄声问,“那您受到什么反噬了?” 反噬这个词用的极好,缘子认为这就是她当下的情形。 她自以为收获了良人和爱情,不仅圆满了上战场的愿望,还精进了武艺和兵法、阵法,甚至为了完颜琮学医也算小有所成…… 那现在呢?她的代价是叛国、叛家。 “福晋也有心事?”桃妹像是没有眼色一般,直愣愣地问出口。 缘子看向她,“也有”指的是谁呢? 缘子没有说出口,但是桃妹却能从她的眼神中读懂,马上开口,“这两天宝嘉姑娘似乎也有心事,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有些想不明白,如果一个人受到了至亲之人的蒙蔽,当一切真相大白后,这个人会不会怨恨至亲。” 缘子虽然还是没有说话,但嘴角轻微的扯动已经暴露了她嗤之以鼻的态度。 “我问宝嘉姑娘,这个所谓的至亲之人为什么要蒙蔽她?有没有伤害到她?” 缘子这时来了兴致,“她怎么说?” 桃妹似乎是在回想,蹙着眉道:“她说初心肯定是好意,但是好像不知不觉还是伤害了。” 缘子目光灼灼,看向桃妹,“按她的说法,你觉得会不会怨恨?” 桃妹感觉福晋的视线能穿透自己直击灵魂,她也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意,“肯定会!” 缘子抿唇,这是所有人最真实的反应吧。 桃妹继续,“福晋,这个问题您问我算是问对人了。” 缘子来了兴致,桃妹赶紧说道:“其实我的身世并不光彩,这是我隐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我是个童养媳,从小就被拐了回来的,收养我的人家对我很好,但是我知道真相后还是很怨恨他们,就算对我再好,又怎么会心无芥蒂呢?” 这件事着实有点让缘子惊着了,她惯不是会安慰人的,看到桃妹微垂着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桃妹没有让她更尴尬,而是自己笑着说:“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他们主动承认了罪行,对我也没有虐待,我还在别扭什么呢?我在原来的家也不一定会比在这过得好,他们送我和小哥一同读书识字,我想做医女他们也没有阻拦我,最后也把我当成了亲生女儿一般,没有非要我嫁给小哥,我已经很知足了,人啊,要想活得快乐,就得学会安慰自己,学会放下一些东西……” “比如仇怨?”缘子接话道。 桃妹的笑僵在嘴角,然后点点头。 缘子这次是真的笑了,“你是他们的说客吧。” 桃妹的脸有些涨红,还是被戳穿了,但是,“福晋,我的遭遇和想法都是真的,没有骗您。” 桃妹平淡的语气压下了缘子的一丝怒火,“我以为她放弃了。” 这句话指的是宝嘉。 桃妹赶紧解释,“不是宝嘉姑娘让我来的,是我看出你们之间肯定有误会,主动来的……没想到还是搞砸了。” 缘子算是暂时接受她这个说辞,点点头,然后问道:“你和你的亲生父母相认了吗?” 桃妹摇摇头,不知福晋为何突然问这个。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会找你找的多辛苦,你的娘亲会不会哭瞎眼睛?你爹会不会在找你的路上失足受伤?你的祖父母会不会因为你的走失而抱憾离去……” 桃妹怔住了,她……真的没想过。 缘子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大概。 “你顾着自己心里过得去,觉得没有亏待你就已经很好了,但你没有考虑过你的亲生父母。” 如果不是因为陈州城的瘟症绊住了她,她第一件事肯定是要回家尽孝!尽管她想不起来,但是她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还只是其一,”缘子的声音犹如洪钟般厚重,字字击在桃妹的心上,“如果收养你的这家人是你父母的仇人呢?他们明知道你的身世,却将你作为攻击你父母的利器,你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别人的棋子而不自知。” “不会……”桃妹下意识反驳,“他们不会像你假设的那样不堪,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缘子深深叹了口气,当初她勾引完颜琮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这么天真啊。 但她还是说了出来,“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恶。” 桃妹无话可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还有,你说如果想过的快乐……可我觉得,人不应该只想着自己过的快乐,至少我不能。”缘子看着远处,目光坚定,“我生来就带着使命。” 缘子没有说出口的是,我杨家满门忠烈,自己怎么能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做贼人妻、做敌国将! 快乐?那是盛世时的天之娇女才能享受的奢品,如今国难当头,显然这个词不属于自己。 缘子看了眼脚下的水盆,“水凉了,你端出去吧,我不用别人伺候,以后别过来送这些了。” 桃妹也觉得自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反被福晋上了一课,自己还要回去好好想想呢…… 端着水盆走到门口,桃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福晋,虽然我说这话您可能觉得我不争气,但是,虚情假意我觉得我们还是能分得清的,人与人每日相处间流露出的真情,可能会作假,但不可能假一辈子,如果假上十几年,你说,他们自己还能分清到底是真心还是伪善吗?” 缘子的背景在烛火下并没有晃动,似乎和她的心一般。 桃妹端着水盆离开了,她觉得至少自己不会纠结了,福晋说的没错,但自己说的也没错。 等陈州的事情了了,也许自己应该去寻找一下生身父母。 门被关上,缘子的眉头在不自觉地抖动,心也不是一点没有动摇的,但是她清醒,她会记挂完颜琮,但不代表自己可以原谅。 张大娘是三天后走的,桃妹没有哭,缘子听到之后也只是沉默。 紫霄藤的毒性能救人活命,也能让人身亡,缘子从宝嘉口中听到的感觉和被自己验证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张大娘可以挺过来的,以为糊里糊涂的她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本来还有跃跃欲试的医官也都消停了,谁都不敢再打紫霄藤的主意。 这几天西区接二连三的拉出去火葬了十几个人,听说东区的情况也越来越糟。 州丞来拜见几次,缘子才倒出功夫去见他,可是再好的预防措施,没有治本之策,也是一筹莫展。 完颜琮还是没有消息,缘子站在把守森严的疫区口—— 里面人头攒动,都是医官、医女和自愿来帮忙的年轻人在奔走; 外面秋风萧萧,之前好不容易复市的繁荣此刻只剩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汴梁来的人有事吗?” 州丞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福晋问的是什么意思,赶紧说:“没事,他们都好着呢。” 缘子嘴角微不可察的笑笑,“好,帮我安排见一下那个人。” “是。” 缘子回头望了望陈州的天,她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南康的雨停了,就连千斤陂也抢修了回来,可是赵竑还躺在病榻上。 “公爷!” 墨色衣衫的男子身形很是眼熟,赵竑刚睁开眼,就迷迷糊糊地问:“赤羽?” “公爷,属下是苍翎。”叫苍翎的男子低下头,恭敬地在一旁候着。 赵竑就知道,自己想见到赤羽,真的是能在梦里了。 苍翎他也认得,只是之前有赤羽在,不曾重用过其他人,心腹嘛,一个有用的足矣。 但是现在,显然需要其他人为他继续做事。 “临安什么情况?” 苍翎颇有颜色地扶起赵竑,又给他递了水杯过去,“泞舒郡主在将军府养伤,她只是被迷药迷晕了,没有外伤,但是对头部和脾胃都会有损伤,需要修养。” “杨将军找了宗祯大人帮忙,他们的人一起捉拿了许多人,但无一例外全部自杀了,没留下活口。” “赤羽的尸体是在一个小院子外面发现的。” 苍翎说到这的时候顿了顿,他是亲眼所见,但是他不想回忆那个场面,亲眼见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出生入死的兄弟被人吊在一棵树上,死的一点都不体面。 苍翎整理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们查了那个院子,是史弥远的人倒了好几手购入的,他几次想救鲁志南的儿子出来都没有结果,就只能……想要以人换人,发现事情败露,就杀人泄愤。” 赵竑听得两眼再次发红,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苍翎这才发觉自己好像说的有点过了,公爷才刚醒来,情绪还不宜激动。 赵竑止住了咳嗽,沉声道:“他不止是泄愤,他是在挑衅,他折了我的一臂,这是多大的胜利啊!” 苍翎不知道这时要说什么,只能缄默。 “药呢,我要赶快好起来,亲自会临安会会他!” “公爷。”孙先生在门口候着。 赵竑清清嗓子,“进来。” 孙先生进来后也不遮掩,“公爷急着回临安?” 赵竑也坦然道:“不错,史弥远太猖狂,我必须给他点眼色瞧!” “公爷已经有周全的计划了?”孙先生也没急着反对,而是严肃地问道。 赵竑想到之前吴尚书说过的搜集史弥远的罪证,心中还是有些底气的,但也只有一点。 毕竟吴尚书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他还不清楚,尤其是接洽此事的赤羽死了,消息断了。 赵竑也是想着亲自回去一趟,找机会和吴尚书面谈,不然心中不安。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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