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南境战事已经吃紧,上上封他的来信便说被调人了步兵营正在集训,后来还来过一封信,只说是不必担心,已经打了几次胜仗,再后来就彻底没了音讯——不止是他,同村出去的征丁,黄珍芸能联系上他们亲眷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没了音讯。</p>
“有时候觉得老天爷惯会捉弄人,映芸的丈夫没去南境,我家当家的替他去了,可到底她丈夫也没能活下来——那天夜里为了救他瘫痪在床的老母亲,被烧断的房梁双双压在了下面,映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都是命运……都是命运。”</p>
黄阿婆唏嘘不已。</p>
失意空洞的眼神与其说是盯着桌上那半块玉佩,不如说是盯着过去的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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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过去的自己踉跄着,趁着夜色走到了镇上的小湖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p>
她也确实跳下去了。</p>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破药庐——一个身型高大,时刻戴着面具,说话声音尖细的男人救了她。不仅救了她,还教她更高阶的识材辨药之术,教她如何找到自己的丈夫。</p>
“让我改名黄珍芸也是那位恩人所赐之法,他说若不如此,一旦实施了靠怨力而结成的锁魂阵,夫君就会越来越恨我,而‘黄珍芸’这个名字则好比写着他生辰送到南境的那个‘草人’一样,是个替身,他会恨那个不存在的黄珍芸,但会永远记得他爱的黄美芸。”</p>
“我那时一心只想见到夫君,不管他是人是鬼,所以依着恩人教我的办法改名去了丹霞镇,给夫君重新立命。”</p>
“其实我那时已经知道,能够重新‘立命’,说明虎子已经不在人世,但用这样的方法我还可以留住他一丝残魄,只是必须等180天,要等到魄胎养成。此时我再到鬼市,依照恩公所教之法在七洞设下锁魂阵,把自己变成阵法的一部分,就必定能在我有生之年与他相守。”</p>
黄阿婆老泪纵横。</p>
“可我这些年,一眼也没能看见他,更不能跟他说话,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份越来越浓的恨意,近几个月,随着我身体越差对他的控制力就越低,尤其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p>
“如果还能回到当年,我希望恩公没有救我,我可以沉睡湖底,跟夫君在三途川相聚。”</p>
黄阿婆的故事讲完了,似乎讲完了,留下的只是长久的沉默。</p>
万万没想到,黄珍芸就是黄美芸。</p>
也万万没想到,老人言必谈起夫君,那双颊的羞红与爱意,竟是用绵绵无绝期的恨意在维系。</p>
宋微尘深深地替黄阿婆感到难过,这样的相守一生,是天下最漫长孤绝的酷刑。</p>
这比“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更加残忍。</p>
世上最痛苦的距离,莫过于我终日守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那个日日陪着你的我,那个你恨之入骨的我,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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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你有没有问过那位恩公为何会救你?又为何要教你这些?”</p>
宋微尘强迫自己理智些,眼下实在不是她放任伤怀之时。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她隐隐觉得这“恩公”并非善类,萍水相逢,何以对陌生人倾囊相授如此奇诡的阵法?事出反常必有妖。</p>
“问过。他说,救人是机缘,而之所以教我这些,是他也有放不下的执,将心比心罢了。”</p>
“您后来可有再见过那恩公?”</p>
老人摇头,紧着拉住了宋微尘的手。</p>
“孩子,你能从十三那里逃脱,还有胆量回来。又能看见虎子,还能进到这里,我知道绝你不是一般人,能不能帮阿婆一个忙?”</p>
老人说着颤巍巍起身要行大拜之礼,吓得宋微尘赶紧扶住她。</p>
“老婆子我自打来了鬼市没有求过任何人,但这次阿婆求你,求你帮帮我!”</p>
“阿婆您别这样,有话尽管说,我能做到的绝不含糊!”</p>
宋微尘怕老人又要行大礼折她寿,赶紧好说歹说哄老人坐下。</p>
“黄阿婆,实不相瞒,我去丹霞镇打听过您的事,具体原因不能讲,但我当时是以您曾孙女的身份去的,您若不嫌弃,就把我当曾孙女看,有什么事您尽管交代。”</p>
“对了,您还记得丹霞镇住您间邻屋子的那个小女孩吗?就是常跟在您身后一起上山采药的那个?现在是位非常慈爱的老奶奶,她说她很想您,希望您有空回去看看。”</p>
宋微尘眼眶酸涩,她恨自己没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哭,还尽说些没用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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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爱怜的拍拍宋微尘的手。</p>
“好啊,真好啊,没想到老婆子我临了还得了这么好一个曾孙女,好啊!”</p>
老人说着话,将那半块玉佩塞到了宋微尘手里。</p>
“孩子,阿婆活不了多久了。本来应该是我死他就会跟我一起消失,但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他失控了。我虽足不出鬼市,却也听得到外面的风言风语——那个世人口中的‘鬼夫’就是他吧?等我死了,他只会更癫狂暴走,最终难逃被司尘府断念碎魄的结局,可我怎么舍得?”</p>
“若真如此,他再也没有转世与我相遇的可能,而我无论再有多少个来生,都不可能与他相逢,我怎么舍得?”</p>
老人从怀里拿出一小面八卦镜。</p>
“所以阿婆想求你在我死之前,进入心之幻境,我会把他引过来,请你帮我跟他沟通以完成心愿,还他自由。”</p>
“求你……给我们一个来生再见的机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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