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实则是由铺子改造而成,只将先前的物什腾空,又遣木匠打了几组书架,于屋中放置些桌椅,瞧着与前世的图书馆一般无二。可能仅差在木架上的书籍只装得半数,这已是令向成林与曹意清竭力誊录手书,才有如此规模。 为何不放些古书典籍?正如先前所说,将这些书放置于此,若为世族所知,终会招惹是非。这些手书既无落款,又非崔秉志的笔迹,即便颇有微词,终究落不下甚话柄。 若学子愿在藏书阁内分享书籍,且又有抄书可换银钱这一说,何愁木架上的书堆不满呢。不过早期的藏书阁仅有手书,稍显单调,林尽染这才想着多添一册诗集。 崔秉志知晓藏书阁前期不易,遂带着翰林院的学子走一遭,也莫说是翰林院的,聚贤馆周遭的学子也都趋之若鹜,紧紧跟来。 “仅是进屋便需五十文?” 屋外的学子议论纷纷,这予家境贫寒些的学子而言,已够一日的饭钱,若是再节俭些,也可顶上两日,毕竟还要在长安生活和赁居。若是天天至此,即便是翰林学子有俸禄,也得去掉半数。 一时间,不少学子已在屋外略显踌躇。 向成林与曹意清见崔先生已进屋,这几日誊写的手书已攒下不少银钱,当即付了五十文跟了进去。 只见崔秉志正捧着一册书怔怔出神,良久都未动的半分,嘴唇嗫嚅着,呢喃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向、曹二人本不必进来,毕竟这些手书皆是他二人誊录,虽仍有些不解之处,但足矣再回味一阵。可听方才崔先生所念,倒并非是前几日所誊写过的内容,不由地欲挪步至先生一旁同阅。 “向成林,我予你交代几句。” 林尽染同样是在看崔秉志的手书,见他二人进屋,便将他先唤来。 “林御史。”向成林甚是恭谨地屈身行礼。 林尽染微微躬身,淡然一笑,心中暗暗称道,虽说向成林仍是那副穿着,可较先前,言行举止已有不卑不亢之意,崔先生当真是在他身上花费不少心思。 “你将抄书可换银钱一事,散播给那些学子。且予他们出出主意,几个人可结伴,抄完书后可暂不换取银钱,将誊写的书籍暂且带回客舍,阅完后再至藏书阁换钱。这岂非省下许多?且不光是可抄藏书阁的书籍,《易经》、《诗经》等典籍皆可换取。” “当真如此?”向成林眼前一亮,急声问道。于他而言,如此一来,自是省下许多银钱,脸上的欣喜之状溢于言表。 许是觉着语音大了些,急忙捂住嘴,又是深深一拜,轻声回应,“林御史所言,学生自当转述。” 向成林这近一年时间,几是在聚贤馆随崔先生学习,又至周遭的酒楼、客舍做些临工,补贴生活。若非此次抄书赚得一些银钱,这五十文当真不舍得花。刚刚已是狠狠咬定牙根才做了决定。 “还有一事,不知你是否愿意。” “林御史但讲无妨。” “这誊抄书籍毕竟是个细致活,即便是尔等科考时,卷子皆有专人负责对读、验卷。藏书阁也需这般的专人,校验誊写是否有差错,以便及时订正,故而,你可愿意?工钱就按每月一贯如何,往后你进出藏书阁不必交那五十文。” 向成林的眼睛瞪得更大,惊呼道,“当真?” 这声倒是惊醒不远处正看书的崔秉志和杜子腾,赶忙至一旁问道,“何事当不当真?” 林尽染将方才所言又叙述一遍,又问曹意清可否愿意。 向、曹二人身世差不太多,且都漂泊在长安,能否生存仅靠着周遭的临时活计,若是遇着此等好事,自然不会拒绝,纷纷表示不用给工钱,靠着抄书已能赚得许多。 “都收下罢。染之在外还有其他生意,并不缺银钱,若是真想回报,当办好差事。藏书阁平日里有人照看,你们仅需晚些时候来取誊抄的书籍,拿回去校对便是。” 林尽染微微颔首,算是认同崔秉志方才所说。 既是有崔先生的开解,向曹二人皆纷纷应下。 “你二人现下誊抄此书,再将其送至聚贤馆,莫要有错漏。”崔秉志将手中诗集递予向成林,吩咐道。 后又向林尽染躬身一拜,正色道,“老朽先回一趟聚贤馆,遣人走一遭鲜虞,将族人与家中的手书悉数送至藏书阁来。” 还不容林尽染反应,就已匆匆离开藏书阁。 这鲜虞是博陵郡的治县,崔秉志的这番举动可是要将崔氏百年来的心血都送进藏书阁,这是何等的胸襟。 杜子腾在一旁听得不可置信,一脸惊诧的模样,嘴唇嗫嚅着,“染···染之,这···崔大家的意思,是要将崔氏的手书···都送予你?” 藏书阁内现下也仅有向、曹两名学子,其余的见崔先生步履匆匆地离开后,也当即一哄而散。 良久,林尽染微微摇头,沉声道,“崔伯伯不是将手书送予我,而是送予天下文人观摩。” 杜子腾何尝不知晓其中的分量,仅是刚刚手中的书籍细细翻阅而来,虽不是崔先生的笔迹,可标注也好,心得也罢,若说不是大家的随笔感悟,说来何人肯信。方才这般听来,这些誊抄的书竟都出自崔先生,如何不令人瞠目结舌。 曹意清脸上顿时浮现一片苦涩,这可是整个崔氏的手书,得抄到何时去。相反向成林倒是颇为兴奋,那可是数不尽的‘财富’。 既无来人,林尽染遂令申越在此看守,又将杜子腾引进后院。 天气燥热,连微风都未起,二人便行至廊下密谈。 林尽染神色肃然,道,“杜兄,染之本欲登门拜访,求一答案,既今日我二人有此机会,可否予我一句实话?” “染之这是怎的了?”杜子腾轻声一笑,可见林尽染依旧神情冷肃,未有半分玩笑之意,旋即笑言道,“说罢,你若有所问,杜某自当是推诚置腹。” “揽月楼的账簿可在你手中?” 林尽染眼帘稍垂,紧紧盯着杜子腾的眼神,企图从中获取言辞的真伪。 杜子腾甚是疑惑地模样,不解道,“什么揽月楼账簿?” 可林尽染既然有此问,当也有依据。 揽月楼的价钱高于市价数十倍,钱柜处可有明码标价,可那几次杜子腾却都未曾结过银钱。且他的俸禄几何,怎能有余钱去揽月楼听曲?若说揽月楼予他实惠,这与受贿何异?身为京都府尹,与青楼女子有染,且又有受贿之嫌,这可是在天子脚下,胆子是否忒大了些? 再者,林尽染回忆起当初陛下提醒自己‘江宁的揽月楼恐有猫腻’,楚帝的出行皆有人护卫,若是进出青楼,怕是多有不便。凭那本账簿上的信息,定然是揽月楼有明显破绽,这才能如是提醒。这般说来,与揽月楼颇有渊源,且即便是有受贿之嫌,又迟迟未曾处置的,似仅有杜子腾。 “杜兄当真不知?” 林尽染眉头紧蹙,方才心中所想,也算牵强,若道是巧合,倒也说得过去。可若南海那两位贵人要动摇朝纲,那两册账簿定得交到能呈予陛下之人手中,杜子腾便是其中之一。而早前猜测元瑶留予自己的后路,会将账簿藏于何处时,就又怀疑,是否就在清雪姑娘手中,再由她交予杜子腾。 “揽月楼的元瑶姑娘不就在染之府中,何不问问她?” 杜子腾语音甚是诚恳,对元瑶身在林府一事也早有耳闻,既是想知晓揽月楼之事,自然是去问她更为合适。 见林尽染怔怔出神,缄默不语,杜子腾遂问道,“染之怎问起杜某揽月楼之事?莫不是怀疑杜某···” 林尽染将将缓过神来,打断道,“倒并无此意,只想从杜兄这里寻些线索,染之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杜子腾脸上并无一丝愠色,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言道,“皆是效忠楚国,效忠陛下,何来的冒犯一说。” “杜兄与清雪姑娘现下如何?可有想为其赎身?”林尽染长舒一口气,又问起清雪姑娘之事,不过现下倒只是闲叙,未有打探之意。 杜子腾老脸一红,神色羞赧,身形扭捏,支支吾吾地答道,“还···还能如何,清雪哪能如元瑶姑娘这般好命,得遇染之,现下身契赎回,早已是良家女子。” 可提及此事,又似是戳到伤心处,杜子腾霎时转羞为忧,语调也更为低沉些,“不知清雪何时得以自由。” “不若杜兄将赎金打听来,染之先借些银钱予你,不算···” 可还未等林尽染说罢,杜子腾微微摇头打断道,“贱内尚不知此事,即便赎出清雪,杜某也无处安顿。染之的好意心领了。” “不过是落脚之处,并不是···” “姑爷,宫里来人陛下口谕,宣姑爷至文英殿回话。”申越步履匆匆而来,躬身说道。 林尽染脸色不由的变了几分,楚帝数日前早已说过,旨意会送至林府,可当下却迟迟未到,莫非是有变故?倒是未恋栈权位,可楚帝一向甚有主意,难以动摇,既是言明要将自己放到治书侍御史的位子上,又怎会反复。 “是哪位公公来传话?” 申越倒也见过,如实回道,“是钱塘有过一面之缘的孙晏如,孙公公。” 林尽染不禁蹙眉,心中暗道,若是孙莲英来寻,倒还心里有个底,可孙晏如与其虽说是一家人,可终究有些差别。 “可带了其他话?” “孙公公说,大人侍候陛下不得空,特意遣他来请。” 林尽染闻言,默然未再问话,旋即向杜子腾拱手歉意道,“恕染之失陪,改日再与杜兄闲叙。” 杜子腾稍稍颔首,回礼道,“染之既有要事,请自便。” 待林尽染转过身去,将将踏足前屋,杜子腾犹疑片刻,遂朗声说道,“染之!那两本账簿当真不在杜某手中。” 林尽染闻言倏然止步,身形一顿,可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染之相信杜兄!”说罢,便起步离去。 杜子腾刚刚所言已然将信息透露予林尽染,方才所问,并无谈及多少本账簿,而他却将数目脱口而出。然则即便未有这说辞,方才那句‘冠冕堂皇’的言语,已让林尽染有所思量。 这更加印证林尽染心中猜想,杜子腾是看似被揽月楼腐蚀的官员,可于揽月楼看来,他只是极为谨慎。这不由地令林尽染怀疑,先前与其接触中,是否有存在些端倪。 马车‘闼闼闼’地向皇城驶去,林尽染的眼眸眯得狭长,细数与杜子腾的接触,第一次于揽月楼相见?调查韦俨贪墨一案?还有后头塞予自己需要关照的学子? 若说第一次约见揽月楼是意外。可韦俨贪墨案后,元瑶设计令自己成为明面上揽月楼的靠山,这其中他可否有参与?毕竟积善寺的账簿似是查得过于顺遂,而后又与元瑶的谋算无缝衔接。看似并无关联,可若是细细琢磨来,是否过于巧合。 再想当初科考时,众人皆顾着塞条子,多番恳求关照学子。可独独二皇子从始至终似未有此意,莫非杜子腾手中的纸条便是揽月楼交予他的?而这纸条实则是二皇子所要关照的学子? 这般想来,自然并非是怀疑杜子腾与二皇子、与揽月楼勾结,而应是楚帝遣他混入其中,而方才杜子腾所说的两本账簿,应是从揽月楼中打听到的,亦或是陛下已知,遂命他前去探听下落。 “林御史,已至安福门。”孙晏如恭谨地在车外提醒。 马车自然是不能驶入皇宫,这安福门外立有一块下马碑,过往车马遇此皆须下马,当然除楚帝的舆辇外。 孙晏如小步快走,在前引路。 “孙···孙公公,可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林尽染紧随其后,轻声问道。 孙晏如充耳不闻,只自顾自的低头引路。 皇宫之中,隔上一阵便能瞧见成群的太监或内侍从旁匆匆飘过,又或一队侍卫佩刀梭巡。 良久,兴许是无人瞧见,孙晏如稍稍放慢些脚步,细若蚊蝇道,“陛下已令大人拟旨,兴许是为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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