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一年是要晒几次书的，一般最后一次是在小雪和大雪之间。</p>
往年每次的晒书，严嵩都不让下人动手，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间，再把晒在院子里的书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自己的书房。</p>
什么书摆在什么地方，何时从何处取哪一卷查哪一页，这是严嵩几十年养成的读书习惯。</p>
七十五岁以前，每年晒完书后，将不同的书摆到自己心里有数的位置他都视为乐事，亲力亲为，从不叫下人代劳。</p>
七十六岁那年，那次晒完书，他在将上万卷书搬到书架上去时，便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了，叫来了也常在这里陪父亲读书的严世蕃，严世蕃把书摆到了书架上，严嵩发现几乎和自己摆的一卷不差，这以后每年这件事便都叫儿子代劳了。</p>
“记得。”严世蕃重重点了点头。</p>
“那匣沈度手抄的《韩昌黎集》你还记得在哪么？”严嵩问道。</p>
“东侧书架，最上面靠右边的一个空格里便是，爹现在要看吗？”严世蕃不假思索道。</p>
严嵩轻轻点了点头：“去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到取来。”</p>
严世蕃“嗯”了一声，就要站起身，可久跪之后血脉不通、小腿和两脚都已经麻木起来，他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弯下腰轻捶着腿窝，这才踉跄着脚步向书架走去。</p>
严嵩见状于心不忍，对严世蕃指了指，罗文龙会意，快步走到严世蕃面前扶着他。</p>
严嵩走到了一架书架前，把罗文龙的胳膊轻轻推开，随后从最上面靠右边的一个空格里捧下了一匣书，拔开了书插，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亲时顺手又拿起了书桌上的那副眼镜，走到父亲身边，双手递了过去。</p>
严嵩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吾自今年来’那六句话。”</p>
严世蕃也是学富五车的人，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的负气这时掺进了些酸楚，便闭上了眼，一时沉默在那里。</p>
“念吧。”严嵩知道儿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时便加重了语气。</p>
严世蕃闭着眼背了起来：“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p>
父子瞬间沉默起来。</p>
罗文龙和鄢懋卿也对视了一眼，面上不由伤感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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