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我哭着抓住荆家姐姐的手:“他也日日都在牵挂你们啊…” 辩白的话语已是徒劳,晚了,一切都晚了。 “媛儿让开,于我犯下的罪责而言,阿姊如何打骂都并不为过。”魏冉眉目拧着,忽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冉!”我惊慌地拍着他的背,俯下身去查看,却瞥见了他掌中鲜红的血渍! “阿冉…”恐惧让我从发根到脚尖都升起寒意,我抓着他的手,他却向我轻轻摇了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荆家阿姊停下了责备,挂着泪水疑惑地望着我们:“为何看着这般孱弱?” “荆夫人,您就别再怪罪侯爷了,侯爷他…”周重同样满面担忧,上前一步想要规劝荆家阿姊。 “周重退下。”魏冉转头阻止了他,接着又看向荆家阿姊:“长姊,就让我们姐弟二人,相安着送完母亲最后一程吧。” “事后你要打要罚,阿冉都认。” 他先前眸中的希冀已碎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水汽,连带着将我的世界也悉数淹没。 我的阿冉,从此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荆家阿姊默不作声地别过头去,只剩那双垂在身旁微颤的手,还在提示着我们她的伤心。 我搀着魏冉跪拜在灵堂之前,尽管明白他的身体早已不堪如此重负,可我知道,这是他眼下最想做的事,我没有理由阻止。 九月了,又是一年秋至。 那年刚被他送入王宫中时,好像也是这样的季节。他常常孤身等候在沁雪院外的竹林边上,只为了吓唬吓唬彼时对他还畏惧不已的我。 那时的我们都没想过,我们会相知、会相爱、会成婚、会走到今日这般的境地。 秋风吹得厅堂中帷幔飘飘,我望着满室刺眼的白,突然一股恶心泛上喉头。 停灵三日后,魏冉带着周重与荆家阿姊们,将养母灵柩扶至寿春城外的落霞山上进行掩埋,我则因为连日的不适留在了府中。 心中一个隐隐的猜想令我有些激动,犹豫了许久后,我还是决定出府去找找医师。 在城中几番转悠也未寻到医堂,拐过最后一条街道时,我竟遇见了此生最厌恶的人! 一阵心悸后,我立马转身欲跑,却被身后骤然出现的人拦住了去路。 范雎和司马错,正一前一后将我堵得无路可逃。 “县主留步。”范雎摇着羽扇向我走近,谈笑自若:“范某想邀县主至前方茶楼叙叙旧,还请县主务必要赏个光啊。” “范雎,你没有必要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如今已将我们逼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不肯罢休吗?”我愤恨地瞪着他:“你究竟还想怎样!” “县主息怒,逼迫您的从来就不是范某。”范雎毫不在意地笑着:“县主,还是容范某与您细细详谈吧,否则穰侯私自东行之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搁置呢。” “何为私自!”我大声驳斥他:“我们东行,是以上交兵权和叔白的军功换来的!” 范雎却并不言语,只似笑非笑地凝望着我。良久后,我还是败下阵来,若无那王位之上的人首肯,即便交了兵权,在世人眼中,我们也仍是潜逃。 “县主,请吧。”司马错让出路来,俯身朝我恭请。 本就不安的心彻底四分五裂,我跟着他们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楼。 面前的热茶冒着缕缕白烟,范雎和司马错同我对坐,他们俱是不慌不忙地把玩着手中杯盏,并不急着主动开口。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直说吧。”我冷眼看向他们,语气不善。 “县主此言差矣,县主该问的,不是我们二人想做什么,而是县主您自己想做什么。”范雎放下茶盏,直直地向我望来。 “我想做什么,范大人莫不是看不明白?”我一声冷笑。 “县主真以为,自己能陪着穰侯去陶邑吗?”范雎并不在乎我的无礼:“县主明知大王对您用情至深难以忘怀,是绝对不可能放您离开的。” “不能离开不也离开了吗。”我仍旧不屑:“怎么,是他派你们来抓我的?” 我死死盯着范雎:“范大人难道就不怕,得到的会是一具尸体吗。” “县主不会的。”范雎摇了摇头,放声大笑起来:“自古史书皆由胜者撰写,县主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侯爷的声名着想吗?” 我被他的话一噎,但很快镇定下来斥责着他:“生前何管身后事,那些史书评弹与虚名,我们从不在意。” “县主身为女子自是不在意,可侯爷戎马半生刀口舔血,难道只是为了生前这飘渺似手中黄沙的荣华富贵吗?” “为侯为将者,有哪个男儿不渴望青史留名百世流芳?您的夫君半条性命都搭在这上面了,莫非县主还要他背负千古骂名?” “人们不是傻子!”我气血翻涌着,厉声呵斥着他:“不是只凭你们红口白牙的诋毁,就能抹灭他为大秦付出的心血!” “当然不能只凭我们的诋毁,也没有谁在抹灭他付出的心血。”范雎面上笑容尽散,竟露出了一丝悲悯的钦佩。 他不苟言笑地向我正色看来:“范某虽与侯爷在朝堂上分庭抗礼,但也深知他高风亮节顶天立地。” “可只要这王权还握在赢氏的手中,那么他就会永远都被钉在耻辱架上!” “为了短暂的相守,亲手毁了他的名垂万年,县主觉得值得吗?” 范雎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里的恶魔,一字一句敲击得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即便是县主真的跟着侯爷去了陶邑,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便会有无数的文人义士奋起,以畏罪潜逃的名义对侯爷进行数不清的抨击和刺杀,那个时候,县主又当如何自处呢?” “不…不会的…”我无措地坐在原地,惶恐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县主,别再自欺欺人了,您明知范某说的都是事实。” 范雎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县主倒是可以和侯爷一走了之,那与县主情深义重的那个婢女和王翦呢,县主不管了吗?” “云月早就被你策反了!她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泪流满面的大声怒吼着,企图给自己寻找些力量:“无悔不过还是个孩子,他的父兄皆为大秦英勇就义,你们拿他威胁我,就不怕遭报应吗!” “就算如此,那私自护送县主侯爷出城的大长公主和武安君呢?”司马错接过话头:“县主可知长公主被大王削了诸侯之位?软禁在公主府中连天日也见不得?” “白起更是被指派去了赵国,困在长平已有两月之余!”司马错面上愠怒浓厚:“他俘虏了赵国四十万将士,四十万啊,多少的粮食才能养活他们!” “大王既不许往前线运粮,也不许白起放虎归山,你知道他此时是什么处境吗!” “他被架在火上犹如滚油烹煎!而你,却只顾着你的那些情情爱爱!” 司马错激动地站起身来:“华容县主,你可对得起他的满腔深情?” 司马错的话击溃了我最后一丝心理防线,我抖着嘴唇低下头去,我对不起叔白、我对不起叔白、我确实对不起叔白! “司马兄。”范雎拉住了情绪激烈的司马错,而后向着我看来:“县主,大王之所以会将穰侯与武安君打压至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您。” “至于范某,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范雎叹息:“为了避免更多没有必要的流血与牺牲,您还是跟着范某和司马将军回秦吧。” “范某向您承诺,只要您跟着范某回秦,周左更定会平安地将侯爷护送至陶邑,从此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人寻找他们的麻烦。” “三日后,范某在此处等着您。” 谈话完毕后,范雎与司马错双双离开了茶楼,只剩我一人形销骨立的枯坐。 阿冉,我竟是连陪你走完最后一程的约定,也做不到了。 魂不附体的回到荆家阿姊府中后,他们一行人还未归来。我强压着心中所有悔恨和痛苦,去膳房中做了一桌吃食,在屋中痴痴等待。 至残阳落山后,门外才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我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尽量扯出一丝微笑,迎着他们走了上去。 “阿冉周重,你们回来了。”我牵起魏冉,又挽过荆家姐姐:“阿姊,我做好晚膳了,咱们一家人今夜就好好地用个膳,将所有的误会都解开好不好?” 阿姊没有言语,只浅浅地点了个头,我见状连忙拉着众人一一坐下。 “这是我用文火熬了一个下午的鸡汤。”我边说着边将大家的碗中一一盛满,然后端起其中一个吹了吹,递给魏冉:“阿冉快尝尝。” 魏冉轻笑,伸手接过去抿了一口:“好喝。” “那就多喝点儿,你这段时日又瘦了。”我的目光舍不得移开他的脸半寸。 阿冉,以后我不在的日子,你也要好好用膳才行啊。 “好。”魏冉点头,往我碟中夹了一箸菜。 “阿姊,我不能饮酒,这杯以茶代酒敬您。”我倒了盏茶敬向荆家阿姊:“感谢您和父亲母亲将阿冉养育成人,给了他在乱世之中活下来的可能。” “这都是父亲与母亲的功劳,我并不能受。”荆家阿姊连忙推辞。 “受得的。”我固执地举着杯,急得快要哭了出来:“荆家如今就只剩您一人了,您的态度,就代表了父亲与母亲的态度。” 荆家阿姊眼中同样泪光闪闪,迟疑了片刻后,还是举杯一饮而尽。 “父亲与母亲临终前,都并未怪罪过你,就连我也未曾怪过你。”阿姊擦拭着眼角泪水,偏过头背对着魏冉说道:“我们气的,只是你这十多年的了无声息而已。” “阿尧做错了事,做错事就应该付出代价,无论这代价是什么,他都得承担。”阿姊说着,已是泣涕如雨:“你同样是阿爹阿娘从小养育的孩子,他们怎会不分是非的全将责任推到你头上。” “可你也太过狠心了!”阿姊转过头,声声诘问着魏冉:“十多年啊,竟一面也不露!你可知母亲是抱着遗憾去的!” “阿姊,阿冉不是不想见你们,他是…”我急着要为魏冉辩解,他却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阿姊,是我不好。”光影照耀在魏冉的面上隐隐绰绰,他低敛着眉:“我与阿尧朝夕相伴十几载,亲自将他带去秦国,又亲自将他的骨灰送回上庸,他死时不过才十七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最灿烂的年纪。” “我断送了荆家的希望与血脉,实在无颜面对你们,你们应该恨我的。”魏冉清冷的声音破碎不堪:“我不配得到你们的原谅,更配不上母亲日夜的惦念。” “我们怎会不原谅你啊!”阿姊痛哭着回过身搂住魏冉:“我们怎能不惦念你啊!” “你是何性子阿姊还能当真不知吗!这十多年来,你必定不会比我们好受到哪儿去,必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你年年送来的银钱母亲都是知晓的,我们是心疼你啊…” 我看着抱头痛哭的姐弟二人,酸涩的眼泪同样滚滚而下。 沉静的夜色中星辉点点,一阵凉风卷着落叶飘了进来。 我向周重使了使眼色,一起前后走出了厅堂,好让他们姐弟二人能互诉衷肠。 “侯爷终于同往事和解了,夫人可以有所心安了。”周重跟在我身后,轻声感叹着。 “是啊,他终于同往事和解了。”我失魂落魄地附和道。 阿冉,在倒数的生命中获得所有谅解,你是否能离开的轻松一些? “夫人愁眉不展,还是在为了侯爷的病症忧心。”周重复又肯定地说道。 “周将军,相识几载,还从未认真地感谢过你的数次搭救之恩。”我转身朝着周重长施一礼:“阿冉能有你这样一位舍身忘死的朋友,是他的福气。” “夫人这是做何。”周重将我扶起:“能为侯爷效犬马之劳,是属下的福气才对。” “那么阿冉接下来的路,就要拜托周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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