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县主,午夜梦回时,你真的能够睡的心安理得吗?”叶阳隐忍着怒气,在我身后声声诘问。 “王后,臣妇对您的亏欠,来日定当亲自谢罪。”我没有过多解释,只留下这一句便跟着江姑姑离开了。 很快了,再等等吧,这样让人身心俱疲的日子,总会过去的。 神思恍惚地回到中庆殿时,阿稷已候在我的屋中了。我淡漠地睨了他一眼不欲出声,只冷着脸坐到了桌案边。 “昨夜身子那般不适,这么早出去做何?”阿稷勾唇走到我身前,伸手欲往我额间抚摸。 我迅速侧头躲过他的贴近:“出去透透气罢了。” 他的手落了个空,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随后又扬起了温柔的笑脸:“年节将至,永巷令上贡了一批裁制新衣的锦缎,我瞧着每样花色都很衬媛儿,便让人全送了过来。” “媛儿看看这匹料子如何?”他拿起一卷红绸放在我面前:“四年前的除夕夜时,你穿的便是这个颜色。” “红衣白雪乌发三千,在我心间多年也鲜艳如初。”他的语气里透着无数的喜悦和震颤:“媛儿还记得吗?” 我的视线落在那如枫叶般绯红的绸缎上,又抬眸渐渐向着站在我身前的人望去。 如画的眉目饱含着深深期待,仿佛只要我一声应下,他就会虔诚地交付所有,得到这世间最美好的眷顾。 “不记得了。”我站起身和他拉开距离:“我如今最讨厌的,便是这个颜色。” 本就冷淡的氛围凝结成冰,他面上的失落真切地扎眼。 “不喜欢换其它的就好了。”他的笑容变得苦涩,缓缓放下了手中锦缎:“这么多的料子,总能挑到媛儿喜欢的。” 我仍旧冷漠的不置一词,只静静地伫立着望向窗外。 又是一年冬至,飞雪悄无声息地来了。阿冉,那遥远广袤的齐鲁之地,也能看到这样凛冽的冬日吗? 许是压抑的气氛太过窒息,在我站了许久之后,阿稷终于开了口:“我留在此处,媛儿是无法好好歇息的。” “我先去麒麟台处理政务,明日这个时辰再来瞧你。”他低落地缓步走出屋外,替我掩上了大开的屋门。 关上的是我眼前的落雪,关不上的,是我心中的落雪。 阿冉,霜雪满头亦算白首,只要我们曾在雪季相拥过,痛苦和遗憾是否就能少锥刺你一点? 阿稷走后,我便木木地倒在了榻上,近几日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少了,但较之从前却更为疲惫,我和衣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过了午膳时分。腹中空空,我唤了江姑姑传膳,进来送食盒的,却是一个有些面生的婢子。 她低眉垂眼的,将食盒中的碗碟一一摆放在桌案上后,伏在我耳边轻轻低语:“县主所求,公主已允。” “知道了。”我面不改色地答了一句,从容地用起膳来。 这段时日我思来想去,叔白也不能再留在咸阳了。功高盖主的后果,我的阿冉已经付出了血的教训。 远离这座囚牢般的城池,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次筹谋了。 第二日循着阿稷要来的时辰,我早早地梳洗完等候在了屋中。 他推开门时风雪漫天,寒风打着圈儿钻进屋中,冻得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可是太冷的缘故?怎得脸色这样苍白!”看见我的一瞬间阿稷焦急万分,快速走到我身边俯身细细地打量着:“媛儿,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何瞧着总是这般虚弱的模样?” 他冲着殿外高声吩咐道:“江姑姑,去传医师!” “慢着。”我打断他:“白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要亲自见他一面,确认他是否安全无虞。” “媛儿,你如今已身处内宫,按规矩是不宜再同武将相见的。”他弯腰扶着我双肩温声说道:“总之你放心,我必定会让他回来就是。” 他拒绝的话刚刚说完,我便站起身拂开他愤恨地吼道:“宜不宜相见难道不是大王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他是在替你开疆拓土啊!除了送我们出城以外,他何曾对你有过半点违逆?” “如今竟连让我们见一面的机会也不肯给,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啊?你简直狼心狗肺!” 愤怒使我的胸口急剧起伏,一阵强烈的晕眩再度来袭,让我猛地后退两步跌在了坐榻上。 “媛儿!”阿稷面上刹那间便失了血色,他惊恐地大步上前将我搂在怀中:“江姑姑,快些去传医师!” “是!”殿外的江姑姑同样惊慌地应了一声后,匆匆离去。 “别怕媛儿,医师很快就来。”阿稷将我抱向榻边,眉头担忧的皱起。 “让我和叔白见一面。”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颤抖着唇说道:“见过之后,你就放他离开咸阳!” “媛儿,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切莫意气用事。”阿稷回握住我的手。 大概是我的样子太凄惨,他的额间已急出了一层薄汗。 “你答应我!”手上的力道不敢松懈分毫,我声嘶力竭地向他喊到:“我们相见之后,你必须放他离开咸阳!” 阿稷的脸色因急切和犹豫逐渐泛起了红,却仍是迟疑着没有开口。 “你若是不答应,即便医师来了,我也绝不诊脉。”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转过身去。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媛儿!”阿稷大手一捞将我箍入怀中:“我答应就是,你不许糟践自己。” 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退去,我无力地垂下了紧攥的拳头。 不一会儿,江姑姑便带着一位女医匆忙地赶了回来。 女医本想俯身行礼,却被阿稷疾言厉色地呵斥住了:“快些诊脉!看看媛儿究竟是怎么了!” “是、是…”女医哆哆嗦嗦地上前把过我的手腕,凝神摸索着。 “如何?”一瞬之后,阿稷拧着眉问道。 “回大王。”女医低头拱了拱手:“县主这是舟车劳顿太过疲累,外加整日忧思所致的气血两虚之症,容臣开两副补气益血的方子调理调理便好。” “速速去开方子,用最好的药材。”阿稷紧蹙的眉松泛了一些。 “是。”女医伏身叩首后,跟着江姑姑退了下去。 “媛儿,从今日起,你必须得好好喝药多多休养才行。”阿稷心疼地伸手摸上我的脸:“别再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 我从他怀中抽出身来,背对着他躺在了榻上:“知道了,我会好好喝药的,也希望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说到做到。” “我既已答应了你,自然是会做到的。”他靠在我身后把玩着我的头发:“除夕夜宴我便召白起进宫让你们相见,你说好吗?” “那便多谢你了。”说完这一句后,我就闭口不再多言。 为了防止他发现什么不对劲,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赶他出去,而是由着他待到我喝完药后才走。 心中搁置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便整日安安静静地在中庆殿按时喝药、用膳、就寝,只期盼着腹中的孩儿能够快快茁壮成长。 阿稷依旧日日都来探望我,他打定了要以从前温和的态度,重新与我培养感情,总是对我有求必应,见我气色逐渐好了起来,他甚至还嘉奖了为我诊脉的女医。 我冷眼看着他的满心欢喜,报复的快感过后,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哀伤。 何必呢,何必非要所有人都困在苦痛中回不了头呢。 明明从前的我们,都曾身处过那般灿烂的光明之中。 我和文楚很少联络,偶尔那个送膳的小宫女,会给我多带一两样精致的茶点和药膳,想来应当就是她嘱咐的吧。 我们曾经对彼此仇视的、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可当光阴轮转时,却又为了那人的血脉,共同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苦苦等待。 云月自了望台一别后,又求着江姑姑向我递了两次想要见面的请求,都被我毫不留情地漠视了,我也是听江姑姑说起,才知她如今在叶阳的宫中当差。 至于叶阳,我们后来的几次见面她都恢复了以往的亲和,倒是没有再对我说过什么苛责的话语。 大抵这就是身为王后的悲哀吧,即便自己的夫君心有所属,也不得不对着那所属之人展露笑颜。 时间在日甚一日的冬雪中,很快便到了除夕前夜。 这日晨起时,天气少见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呵气成冰。 我正在屋中围炉煮茶时,阿稷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尽管我日日都横眉冷对,他却从未生出过退缩的心思。 “媛儿,今日不甚严寒,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将手在围炉上烤暖和了后,才欲来牵我。 “不必了,我不想去。”我后撤了一下,立马站起了身。 已经四个月了,若是在夏日定是瞒不住的,好在冬日寒冷衣衫宽厚,我看起来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要去的。”他不气馁地走到我跟前来,见我不许他牵我的手,便退而求其次地牵住了我的衣袖:“整日都这样闷在屋中,会闷坏的。” “你就陪我去吧媛儿。”他眼中闪烁着恳求的光芒,看起来是那样如履薄冰。 “自与你分别后,除了找寻你的那一次,我再也不敢到那个地方去。” “那里有我们最美好的回忆,是我们情意开始的地方,你真的就一点儿也不怀念吗?” 阿稷的神色忧伤极了,他站在风口边,仿佛只要我一说出拒绝的话来,他就会像天空中簌簌落下的碎雪一样融化。 一种无可奈何萦绕心头。阿稷,可我们从一开始便就是错的。 “沁雪院还和你走时一模一样。”他的声音狼狈不堪:“媛儿,求你陪我去看看吧。” 沁雪院?我眨了眨眼睛,沁雪院外那茂密的竹林还在吗?曾几何时,那人款款立于竹下,盛了满身碧绿的风华。 那时的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等我呢?他会不会也在某一个时刻,想起过那时尚还唇枪舌战的我们? 我抬步向着屋外走去,脑中全是那人倨傲挺拔的眉眼和身影。 “媛儿,你慢些走,小心滑倒。”阿稷即刻便欣喜地跟在了我身后。 入目一片雪白,我顺着沁雪院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踩着回忆同行。这是他曾走过的路,是他曾来过的地方啊… 那些傲骨林立的竹,被厚重的风雪压弯了腰,稀稀疏疏地耷拉着,好似已没了生命的活力。 他血染衣袍的模样在我眼前浮现,我疯了般的上前摇晃着竹身,企图将所有的雪全都驱逐。 “媛儿!” 阿稷先是惊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霎时便上前制止住了我,他从背后环着我的双臂,让我一动也不能动。 “媛儿,你做什么!”他箍着我向后退去:“雪会砸到你的!” “阿冉…我不要你变成这样…我不要你变成这样…”我伸出双手奋力地向前探去,却根本难以近身。 泪水斑驳了眼前枯朽的竹,阿冉,你是不是也像这竹一样,正在刺骨的寒冰中煎熬着? 身后抱着我的人顿时愣住,他缄默了半晌后,捏着我的肩将我面向他。 “我日日乞求着你的垂怜,只恨不能将这颗被你伤得千疮百孔、又因深爱而重新长出血肉的心挖给你看!” “可到了此时,你却在我们交付真心的地方,呼喊着别人的名字?” 阿稷眼中的痛意遮天蔽日:“你问我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那你的心又是什么做的呢!” “我没有心啊。”我混着满面的眼泪笑着对他说道:“我的心早就死了。” 他的眸中漆黑一片,湿润的睫毛颤抖着,最后全都化成了撕心裂肺的怒吼:“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赢稷的身上!” 脚下的步伐踉跄,他推着将我抵在了身后的宫墙上,激愤地在我唇上胡乱的蹂躏。 我忍着痛楚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心中已无一丝起伏。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震骇伴着屈辱的呵斥在不远处的宫道上惊起,叫停了阿稷的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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