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看上去已经废弃很久了,大门、牌匾、正殿、佛堂上到处都有大火烧毁过的痕迹,如今已是蛛网满布,尘埃尽落。 一进门夜漓就感觉这里不对劲,此地怨念极重,给人一种逼仄的压迫感。 那个该死的朝生使者还跟她说,只是普通的地缚灵而已,这种程度的煞气,若不是有厉鬼作祟,便是困在这儿的地缚灵长久得不到解脱,开始变恶凶化了。 “你闻到没有,”夜漓嗅了嗅鼻子:“有血的味道,很多很多的血。” 鹤青道:“血的味道?恶灵作祟一般都是吸人的魂魄精气,为何会有血的味道?” 夜漓耸耸肩表示不知,继续用念力感知,却探测不出这煞气的来源,接着她的眼眸渐渐泛出绿光。 这是她新得的阴眼,有通灵之能,阴眼一开,地上便显出一个人形印记来,应该是货郎说的昨夜死在这里的那个豆腐西施的傻儿子,因为刚死没多久,魂痕没有散去,还很清晰。 他们往正殿走去,鹤青或许闻不到,但那股血气对夜漓来说却是越来越重。 穿过正殿便是福安庙的后院,再往里走就是地藏殿了。 “看,血气。”夜漓道。 只见后院的焦土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青冈石棺,四面立着烛台,石棺上画着符咒,样子像是地狱里被钉在铜柱上的恶鬼,周围都有施符留下的印子,这青冈石棺在凡人眼里除了上面古怪的图案或许并无异样,但在夜漓眼中这里面曾承载过大量的人血,虽然被人特意处理过了,但仍旧散发着浓重血腥味。 人血本就是集阴通阳之物,这么多的人血,怪不得此处阴煞之气如此重了。 “走吧,”夜漓说:“这破庙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得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否则会有些棘手。” 鹤青点点头:“可能得从数年前的大火入手。” 二人走到门口,夜漓看到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家坐在那里,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没有瞧见,便觉得有些古怪,上前问道:“老人家,此地有恶灵作祟,十分危险,你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就刚刚青冈石棺中所盛的血量,怕是不知有多少像眼前这样穷困潦倒,无家可归的流民,暂住破庙寻求遮风挡雨之处,却命丧恶鬼之手的。 一旁的鹤青忽然问:“你在和谁说话?” 夜漓一惊,莫非眼前的这个老人,他不是人? 这时,老人家缓缓转过身来,夜漓看见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只见他从喉咙到肚脐,都被划拉开了,露出森森白骨和干涸了的皮肉,饶是夜漓自负也算是见过不少地狱里恶鬼凶灵的惨像,都不免惊得叫出声来。 难道他就是被困在这里的地缚灵?死状如此之惨,难怪要化成恶鬼了。 夜漓还没有完全习惯新开的阴眼,这地缚灵果然不同于一般的游魂,看上去如此真实,连他都差点错认成是活人了。 眼前的老人家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嘶吼,这是恶灵凶化前的征兆,四周的气息都随之震荡了一下,即使是没有阴眼的鹤青都感觉出了异样,恶灵嘶吼一声朝夜漓飞来,夜漓双脚点地,身子腾空,迅速朝后退走,一边将魂力凝于指尖,谁知指尖的猩红只是闪烁了几下,便黯淡下去。 上一具肉身用坏之时,夜漓选了洛梓弈做的躯壳中最好看一具,只是这该死的躯壳中看不中用,关键时候还给他添乱,他只好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咒朝那恶灵掷去,然后又连发数枚,但都还没击中就在空中焚毁了。 这恶灵好生厉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旁的鹤青拔出手中的仙剑,朝恶灵劈去,不知怎的,恶灵只是尖叫一声,便散去了。 夜漓则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嗷嗷得叫了两声,鹤青上前将他扶起来。 “小兄弟,莫非你有阴眼?”鹤青疑惑地问。 “什,什么阴眼,”夜漓矢口否认道:“刚刚那东西,你不是也瞧见了?” “我是用了它才看见的。”鹤青递上一只小小的玉壶,夜漓揭开一闻,是牛的眼泪。 怪不得他刚刚能救下她。 “我可不知道什么阴眼,我只知道那种东西我生下来就能看见,不然也不会当了术师。”夜漓马上改口道。 鹤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走吧。” “去哪儿?” “福安街,豆腐店。” 也是,往事已矣,只有从最近发生的命案下手了。 相比秦淮河边上的商业街,这福安街可就要简陋萧条多了,见不到气派的屋宇,镶金的门户,只有矮矮的平房,和凹凸不平的地面,街上的商户倒是不少,其中一家便是这豆腐作坊。 “店家,店家在吗?”夜漓一边敲门一边喊道。 “两位是来买豆腐的吗?”从隔壁的铁匠铺走出来一人问。 夜漓随口撒了个慌:“是啊,来买豆腐。” “那可不凑巧,这家店主人家的大儿子刚刚横死,这会子应该在衙门配合查案呢,恐怕这几日都不会做生意了。” 铁匠话音刚落,豆腐作坊的门却打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接着又钻出另外两个脑袋。 小孩? 鹤青问:“小朋友,你们家大人不在吗?” “不,不在。”一个看上去大一点的孩子怯生生地回答。 鹤青又问:“那他们去哪儿了?几时回来?” “娘上衙门接大哥哥去了,姐姐在上工呢。”那孩子大着胆子说。 “哥哥,我,我饿…”另外两个小的拉了拉大孩子的衣袖说。 夜漓与鹤青互看一眼,夜漓说:“姐…哥哥带你们去买馒头吃好不好?” “可是,可是娘要我们留在家里,不许随便走动。”大孩子说。 夜漓继续循循善诱:“别怕,没事的,哥哥们都不是坏人,你看弟弟妹妹都饿了,就算你不吃,弟弟妹妹也要吃啊。” 大孩想了想,同意了,夜漓与鹤青带着几个孩子上街买馒头,孩子们饿得厉害,拿起馒头就啃,见他们吃得香甜,二人脸上都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吃慢点,别噎着,”夜漓指着鹤青笑道:“这个哥哥有钱,馒头管够哈。” 卖馒头的店家也认识几个孩子,见两个陌生人带着他们来买馒头,先是有几分警惕,在确认他们不是坏人之后,便开始同他们搭话:“唉,这一家人也真是可怜,男主人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一大家子,他们的娘开豆腐店,日做夜做也喂不饱这么多张嘴,大儿子天生痴呆不说,如今又遇上这样的事情…忙上加乱,也没空顾忌这些小的,苦了这几个孩子了。” 夜漓道:“听说这家还有一个女儿在上工的?想来也可以挣些银子,贴补家用吧。” 卖馒头压低了声音说:“你可别说笑了,她女儿是在秦淮画舫上当歌伎的,那能是什么正经工作?挣些皮肉钱罢了,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这样抛头露面,将来哪个夫家敢要?唉,这家的大姑娘生得那真叫标致啊,只可惜命不好…” 这时,街上传来女子焦急的呼喊:“阿耀,婉儿,小石子…你们在哪里?” 这声音听着耳熟,夜漓抬头一看,居然是行乐舫的李媛,她衣着华丽,容貌不俗,看上去和这破旧的街道有些格格不入,一眼便望见了,李媛也看到他了,着急忙慌地冲过来,一拍桌子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要对我的弟弟妹妹做什么?!” 还没等他们回答,她又转身气汹汹地冲着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说:“阿耀,我不是让你帮忙照看弟妹,不许出门的吗?你怎么随便陌生人走呢?如今这世道,你可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个叫阿耀的孩子看到姐姐一脸怒气冲天,手里的馒头都给吓掉了,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辩解:“可是,可是弟弟妹妹说,说他们,说他们饿……” 夜漓瞧他哭得伤心,一把揽过那孩子,给他擦眼泪,对李媛说道:“你看看你,都把孩子吓哭了,不就吃个馒头嘛,至于嘛,孩子们都饿坏了……” 李媛瞪着眼道:“你这个骗吃骗喝的小乞丐,会这么好心给我弟弟妹妹买馒头?你爹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拐带别人家的小孩吗?” 夜漓微微一笑:“真不好意思,我天生地养,没爹没妈,还真没人教过我这个。” “你…” 鹤青起身向李媛作揖赔礼道:“姑娘切莫动怒,擅自上你家带走你的弟妹是我们唐突了,不过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李媛看了鹤青一眼,眼神一亮,抡起的手这才慢慢放下了。 夜漓心中感叹,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像他这样乞丐模样的,就只能被呼来喝去,真是世风日下。 “二位前来,究竟所谓何事?”李媛把他们请到家中,端来茶水,没好气摆在他们面前。 鹤青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来调查你弟弟死因的。” 李媛攒眉不解道:“你们是衙门派来的?” 鹤青道:“并不是,在下玄宗弟子鹤青,奉宗门之命前来调查。” 李媛瞪大了眼睛:“玄宗?你是说我弟弟的事,不是人为的,而是…” 鹤青点头:“有这个可能。” 按着他们刚刚在破庙里的见闻,基本可以肯定李媛的弟弟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害死的,鹤青没有说出来也是怕吓着她。 夜漓趁机问:“那个破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被烧成那个样子。” 李媛冷笑一声,旋即又叹了一口气道:“还能有什么新鲜事,秦淮河畔,烟花之地,多的不就是世家公子始乱终弃的故事吗?” 鹤青道:“可否细说一二。” 李媛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五六年前,行乐舫的头牌叫小环,那年我刚入行,她正当红,那模样那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颠倒众生的,加之她本身极有天赋,舞姿优美,唱腔动人,更是弹得一手好琴,诗词歌赋无有不会的。彼时其他妓生无论再怎么模仿她,都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根本无法与之匹及,很多客人来行乐舫都只为了瞧她一眼,或是听她说说话,唱唱曲,便心满意足了。” “尽管小环如此受追捧,但她为人依旧十分谦和,全然没有行首的架子,待我们这些新人也是极好,因此很有人缘,她九岁被卖到行乐舫,十三岁从艺,自此长红不衰,因此她虽身处贱籍,却有些富贵,一应吃穿用度竟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一些。” “她这一生错就错在,一个女子既入风尘,就不该投入真感情,爱上一个纨绔子弟。与她相好的客人叫杨仁方,祖父曾是礼部侍郎,官至从三品,后为人陷害,被罢了官,家道就没落了,幸好杨家在金陵尚有几处薄产,就算是被罢了官也还勉强能生活,只是这杨仁方的祖辈虽算不上是有大贤之才,也好歹都是在朝堂上谋了一官半职的,偏生到了他这一辈,越发走下坡路了,杨仁方承着祖荫,又仗着自己略有几分才情,顶着怀才不遇的高帽子,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知道寻花问柳,纸醉金迷。” “小环姐姐性子直,不知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公子哥,后来发生的事想必你们也能猜到了,一开始能得小环另眼相待,让这杨仁方在金陵世家子弟中长脸不少,与之相好时也是郎情妾意,缱绻缠绵,但杨家虽然没落了,那迂腐酸臭的劲儿却一点不见少,这样的人家又怎么会同意小环这种贱籍女子进家门呢,就算从了良也不行,唱过三日也不行,于是没过多久,杨仁方勾搭金陵知府梁老爷的女儿,便将小环姐厌弃了。” “这也就罢了,那他便好好攀他的高枝,别再出入行乐舫,可他偏偏还要来招惹小环。”李媛越说越义愤填膺,不知是为小环鸣不平,还是为自己感到难过。 这是像她一样的烟花女子无法逃脱的悲惨宿命,就像小环用自己辛苦攒下的钱给自己赎身时,行乐舫的妈妈看着满桌的金银,轻蔑地说了一句,窑姐儿永远是窑姐儿,既做了这个行当,还想着要清白,殊不知人言可畏,就算赎得了身,也买不回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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