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大将军归京的事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但太后娘娘散漫地撑着头坐在龙椅后,眼神微微落在自己身上,便无人敢谏言。 小皇帝绷着一张严肃的娃娃脸,严格执行了母后要求的皇家仪态,却并不在意母后是什么姿态。 太后偏头,声音平静:“众位卿家可有本上奏?” 郑阁老告病后,内阁留在朝堂上的便只有陈阁老,那是出身兵部,真正上过战场立过大功的老臣。这位肱股之臣只支持坐在皇位上的皇帝,从不参与党派之争。 太后话音刚落,刚正不阿的陈阁老向前一步,稳健有力:“禀太后,边疆动乱才刚刚结束,此时召回军中主帅,恐有不妥。” 太后依旧散漫地撑着头,声音缥缈:“此事无碍,哀家派了陈二去。” 陈阁老一哽。陈二,名唤陈世灏,维海将军,世上只有太后还能唤一句陈二。他是陈阁老的庶子,叛出陈家,被陈阁老亲自从族谱上除名,动用家法赶出陈家。是太后捡到了奄奄一息的陈世灏,将他送入军营,为他保驾护航,替他遮掩行踪不被陈阁老抓住。他像狼一样飞速成长,手上的功绩是自己一个一个人头攒出来的,等到陈阁老终于意识到陈二成长起来了,陈阁老已经没有再杀他的能力了。陈二带兵打仗手段一流,先前被太后派去镇守海关,已是海军首领。如今海边风平浪静,陈二调教出来的副将也已经能独挡一面了,太后就派陈二去边疆,替定远大将军一段时日。 陈阁老同陈二有不可磨灭的隔阂,纵然陈阁老近些日子幡然醒悟发现自己错怪了儿子,但陈二也不愿意谅解他。陈阁老心中有愧,明白陈二对太后唯命是从,可以料见他是自愿去边疆的,自然不会对太后的安排多说什么。 眼看陈阁老铩羽而归,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去触太后霉头,今日的早朝上再也没有出现关于定远大将军归京的反对声音。 小皇帝能处理的事情还挺多的,太后并不会一一插手干预,只是在小皇帝不怎么的想法之上再加干预,使得决策更加圆满些。这也是为什么朝中大臣并没有过于激进反对太后执政的原因。 今日的早朝持续时间并不长,退朝后也没什么需要太后召见的大臣,太后从龙椅后走出来,走向眼巴巴望着她的小皇帝,俯下身子,满头的珠宝饰品晃得人眼睛生疼。她亲昵地捏了捏小皇帝的脸,见周围没什么人了,才轻声道:“齐不齐,你今天接见质子的时候稍微试探他一下,懂吗?” 小皇帝名唤齐瑞,是个端正的名字,由他生母皇贵妃谢氏所起,但生下他不久就离开京都的皇贵妃没来得及给他取个乳名。满身血腥气的太后独坐高台,静静地盯着被瑟瑟发抖的奶娘抱着的出生不足一月的小皇帝,突然就笑了起来:“谢氏果然得齐峥宠爱,叫不齐吧,齐不齐。” 此后经年,太后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总是会唤他“齐不齐”,除了太后之外又无人敢直呼皇帝的姓名,导致年幼的小皇帝在太傅第一次教导写字时曾认真地对太傅说,朕叫齐不齐。太傅气的两眼发黑,太后知道这个事情后笑得开怀,小皇帝被太傅罚抄名字,泪眼汪汪找她求安慰时却被太后笑话,气鼓鼓的小孩只能委委屈屈地坐在一旁掉金豆豆。 小皇帝自认为是五岁的大孩子了,不会再因为这种小事同母后闹脾气了。出身皇室的孩子总是早慧,虽然过分依赖抚养他长大的太后但总能分清利害关系,于是小皇帝板起小脸,认真地盯着母后的眼睛,握紧双拳:“母后,不齐会努力的。” 雀枝看着太后出勤政殿时看起来心情不错,就知道她今天又成功忽悠了皇帝陛下。雀枝心中微叹,感恩陛下,要不然遭殃的又是别人。至少对陛下使坏时太后会收敛着些,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太后才不管雀枝想些什么,她只是懒散地想着,此时山鹊应该已经见到了曾经的主子,把她的话带到了。估计秦大小姐会很生气,恨不得飞到京城揍她一顿吧。 太后愉悦地笑了笑,问雀枝:“雅韵郡主在哪里。”把质子带回未宁殿的同时,她还将雅韵郡主扣留在宫中,前几日刚刚回到京中的瀚王都未曾休息几日,昨日连夜写了数封折子给她,字字泣血,表示自己未曾教养好子女,冲撞了太后,愿割让藩地,废除齐雅韵郡主身份,只求太后留她一条命。 太后带着几分惋惜,叹道:“瀚王有些过于紧张了,哀家不过是留郡主在宫中小住几日罢了,何必如此呢。” 上次太后这么留下一位世子,几乎是吞并了那位有异心的藩王的所有财产和封地,最后那位藩王空留一个头衔,困在京城,郁郁寡欢,至今不敢出现在太后面前。故而瀚王这般恐惧,旁人是能理解的。 太后的喃喃自语并未对雀枝有所触动,雀枝冷静地回答:“禀太后,暗卫将郡主关在寿延殿中,并未对其动刑。” “嗯,做的不错。”太后看起来心情尚可,步子依旧不紧不慢,“摆驾寿延殿。” 许久未见故人了。 …………………………………………… 寿延殿。 齐雅韵出自大齐皇室,模样随了她父王瀚王,瀚王曾是京中有名的端方君子,模样自然是一等一的好。齐雅韵看起来温婉大气,京中曾有好事者将她同秦家嫡女秦静芷并称京城双姝,称齐雅韵是京中与秦静芷齐名的名门淑女。 然后传出这个话的人就被齐雅韵抓出来用鞭子抽了一顿。性格像火一样热烈的雅韵郡主闹市纵马,高仰着头,温婉的脸上却是肆意的笑:“我是大齐的郡主,岂是你这种小人可以妄议的?” 嗯,后来被当时在位的皇帝狠狠斥责一番,被罚关在府中抄习《女戒》。太后想起当年纵马肆意的少女,心中有些许恍惚。 直到太后见到齐雅韵。 那位桀骜不驯的郡主眼神挑衅,被关在房间里面也仿佛被关的不是她,见到太后时,她张嘴,说:“你——怎么——还——活着——” 太后眼角狠狠一抽,挥手屏退房中一直警惕非凡的暗卫,眼神示意担忧的雀枝带着所有人退下。 等到人都退下了,秦寻雪冷笑一声,道:“发什么疯,你亲爹是你带回来的,质子也是你送到我面前的,这些年也是你自己不愿意回来的,这个时候反倒来怪我,觉得是我做错了事情,齐雅韵,这些年你依旧没有长脑子是吗?这话我听听也就罢了,传出去我看你有几个脑袋够活的。” 齐雅韵,当年不受宠的瀚王幼女,同秦家姐妹是旧相识,同太后有着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 齐雅韵撇撇嘴,不赞成地嘟囔着:“都是你的人怕什么。再说了传出去也是太后和雅韵郡主决裂,能让我的便宜爹吐出来更多东西,这些年他一直不肯退位给兄长,我逼急了才出此下策。” “……你传信给我便是,我帮你解决有什么问题吗?”那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姐姐,她自然不会让她为难。 “不行啊,”齐雅韵摇头,“不回来怎么让你注意到那位大周的质子。” “我没有忘记他,我自有计划。” “但是要你付出的代价应该不小吧,小雪,”齐雅韵正色,“你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的。” 秦寻雪沉默不语。 齐雅韵轻叹一声,难得和颜悦色地劝解道:“你答应薛姨娘的事还没有完成,答应我的事情也还没有完成,所以……”收一收那些危险的想法吧。 秦寻雪还是不语。 齐雅韵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一定要执行那个损人不利己的计划,小雪,你并没有一定要寻死的理由。” 秦寻雪歪头,略一思考:“可是我也没有并没有一定要活着的理由。” “……”齐雅韵向来在这种事情上吵不过她,第一次见面时秦寻雪还是个小姑娘,没办法掩饰自己不太像人的那一面,让她有所窥见。后来年岁渐长,秦寻雪像是将自己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壳子里,是阴晴不定的太后,也是她面前偶尔自暴自弃的秦家庶女。 “留下大周那个质子,让他带着那张脸把你拉出来。”齐雅韵不喜欢已逝的皇帝堂兄,讨厌他为了权力抛弃一切却还假惺惺保留着所谓的纯真,连带着她看长得同玄德帝有几分相似的大周质子也很不顺眼。但是秦寻雪需要他。 秦寻雪神色恹恹,却也没有出言反驳。 齐雅韵悄悄呼出一口气,小雪没有直接开口说拒绝证明她默认了。 “秦静芷快回来了,快马加鞭,约摸是这月下旬到,”秦寻雪看着脸色骤变的齐雅韵,愉悦地笑出了声,“怎么,你还怕她?” “……快些把老家伙从王位上拽下来,我实在是不想再跟你们家的疯子遇见了。”齐雅韵至今还记得那个将她鞭子抢走的少女,明明是京中有名的贵女,却比谁都擅长体术。 太后今天真的很开心,她快活地笑出了声,那张本就明艳动人的脸变得更加生动,带着几分女孩子的娇气,她故意拉长声音:“不——行——” 十足十的报复。 齐雅韵:“……幼稚的太后娘娘,什么时候把我放出去。” “过段时间吧。”秦寻雪声音忽然就冷淡了下来,仿佛刚刚那个快乐肆意的人不是她,她转身走向房间外,“朝堂还是出了一些问题,需要你被困在宫中,他们才师出有名。” 齐雅韵看着挚友瞬间把自己关进壳子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悲哀地想着,果然还是这样。 “只需我困在宫中吗?无需我再为你做些什么吗?” 太后未曾停下,语气依旧淡淡但难掩坚定:“什么都不需要做。”她会为皇室扫平一切障碍,无需助力。 齐雅韵轻嗤一声,懒懒散散地躺在贵妃椅上:“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停手的啊……” 太后,看起来乖张狠厉,但只有他们这些被她划进保护范围的人才知道,她像养小苗一样,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们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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