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知礼和闻名道,都是有知识的人,心里都明白盲动不如静观,静观不如拿捏住动的时辰。 早早动身往北逃,肯定不行,那还不是微波拍山崖。碰到以杀人为乐的骄兵悍将,自行投入虎口。晚了也不行,兵峰掩来,玉石俱焚。 偏偏那南侵大军,战事不顺当,一些南宋的孤臣遗忠拼死抵抗。剽悍的蒙古兵本来算计好的进兵时间,被哨聚山川湖海的散兵游勇,丧失主帅没有丧失血气的游兵散勇,拼杀的举步维艰。 就这样,从开始知道蒙古军队,开始进攻的日期算起,应该是十天半月就该杀到里下河一带。谁知被江湖好汉和困兽犹斗的爱国将士麻雀战、袭扰战,这样一迟滞,竟然半年过去,还没见到元兵的影子。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 按常理,匈奴草黄马正肥,秋季往往是狼烟四起的时候,到了凛冽的西北风一吹,战事就会自行消弭。 谁知,这次北来军队的进攻不同以往,越往南走天气愈是暖和。汉家几千年的农耕文明,越是入冬粮草反而丰盛起来。蒙古人的马匹吃着遍野的成熟粮食,兵士淋漓鲜血的任意吃喝平民百姓,反而没有了大军未动娘草先行的顾忌。 于是进攻的元兵军队,犹如肠道里的食物运行,遇到肠梗阻就行动迟缓难受一阵子。打通梗阻,马上又开始迅疾的运动。 东路进攻的大军,见到西路大军鞭敲金蹬凯歌扬,眼睛早已羡慕的滴血。要知道,胜利对于元兵来说,就是代表了财富。 待兵峰过了淮安府以后,兵着轻装马加鞭,箭一样的向战略重地扬州席卷而来。那个进兵速度快啊,昼夜突进三百多里。 蒙古大军能横扫欧亚大陆,靠的就是迅猛机动,铁骑弯弓利刃,加上从汉家学来的火药技术,已经是当时最先进的军事技术了。 闻名道和黎知礼这帮文人,哪里知道蒙古大军的厉害? 愤懑、贪欲、报复,让这支进攻的队伍铆足了劲,杀红了眼。见到房屋就烧,掳掠奸淫杀人旋风般掠过。 可巧,因为连天来无事,准备时刻逃难的人们松懈下来。 这晚闻名道小两口细酌了几杯,早早解衣宽带上了床,做起了青年男女乐此不疲的日常游戏。 要知道,他们结婚小一年了,钱玉梅的肚子还没动静,急坏了这对恩爱夫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造孩运动要求出成绩,已经迫在眉睫。 就在小两口事毕疲倦,昏昏沉沉要睡去的时候,银瓶乍破水浆迸!霎时人喊马嘶,火光冲天,整个村庄就像鹅窝里捣了一棍,哭喊惨叫的声音充满夜空。 两口子的第一个感觉是:鞑子来了! 衣没穿整齐,包裹钱粮没顾上拿,两口子不敢点火把,黑地里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的拼命出逃。那情景真是:慌之慌之如丧家之犬,忙之忙之如漏网之鱼。黑暗中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只是挣命般的向熹微星光北斗的方向逃窜。 在两口子自以为逃出重围,在山坡上柱腰喘息之际,就听雷鸣般的大喝。一彪马队举着火把,弯刀闪着狰狞的光亮,呼啸着直扑过来。这一下闻名道小两口,如扬子江心断缆蹦舟,哎呀一声不由的松开手滚落山坡。 闻名道叽里咕噜的滚下山坡,幸好有条山涧沟拦住了他,要不然还不知滚落何方。再看妻子已经不知身落何处,有心站起来喊,就见一群群逃难的百姓狼奔豕突而来。不远处就听得马蹄雨点般砸在地上,乱军喊杀喊打追逐而来。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朦胧中,闻名道听到妻子一声惨叫,好像丧身马蹄之下,心里顿时灰冷起来。有心寻找,那肯定是个死!心底想到:自己这就殉情,又没看到钱玉梅的尸身。万一天可怜见,上天放了钱玉梅一条性命,自己一痛快可以再投人生,留她孤自一人熬在世上,心下何忍。闻有名便有了苟且偷生的念头。 为何这群军兵对老百姓如此凶狠,非要得之不甘心, 原来前锋大军已经蜂窝一样,把个扬州城死死围住。扬州的守将又是个忠勇异常的人,任凭蒙古大军如何威吓,想尽办法用完手段,扬州城就是两个字:不降! 十几万大军攻城不下,面子是个小问题,人吃马嚼可是个大消费。于是主将边用主力围住城池,边下令让一些小部队和那些哩哩啦啦追上来的队伍,撒开丫子去掳掠。这样既能增加后勤保障物资,又能给随军参战的人员尝点甜头。 没有利,谁起大清早啊!增加自己兵士的兽性,为了利益去拼命,烧杀掳掠就是他们的赏金。 这个办法,公元世纪前,被称为虎狼之师的秦军就使用过。杀死对手,将他的头挂在马下。或者悬挂在腰间。让敌军闻风丧胆,见影便逃。而杀人的士兵,除了战场所得,凭人头数量还能得到奖赏和升官。蒙古南侵的大军,军士们拼尽全力搏杀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即使不杀人,掳掠来的男人也是奴婢,是笔大大的财富。他们见了南人不论是军人还是平民,莫不是拼命追杀,增加财富,增加快感嘛。 世界上大多数的侵略战争,无论师出有名的多么冠冕堂皇,说到底都是恃强凌弱,是为了奴隶主的地位,为了占有物资和子一头了的女人。 携老带幼的老百姓,黑压压的涌来,远处是扬起漫天灰尘的马队。眼见得马队越追越近,不由得闻有名不撒开腿就跑。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别人只知道从身体的位移上来看,可怜又有几个能了解恩爱夫妻分手的锥心之痛。 想到妻子滚下山坡的那面,正是马队冲杀来的方向。当时,闻有名跑归跑,耳朵可没闲着,就听见那边传来嘁哩咳嚓刀砍枪刺声,夹杂着被难者凄厉的长号。闻有名当时从众多纷杂的声音里听出了妻子的惨嚎。这是恩爱夫妻特有的功能,就是在千万个相似的声音里,他们也能分出自己另一半的些微气息。 让闻名道难过的是,他在山坡寻找妻子的时候,马队汹涌杀来,晨曦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黎知礼,绝对没错,是黎知礼被那匹快马追上,挥刀向他身体斜斜砍去!闻有名吓得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实在不忍心看到好友身分两半,肝肠满地的情景。 嗨!杀良冒功的事,自古有之,没想到竟被满腹才华的好友摊上了。闻有名想到这里不敢再回头看,一瘸一拐的向北方丛林茂密的地方走去。 夜里滚下山坡,光顾着挣命的逃跑,倒没觉得疼。稍微一休息,那原先被恐惧压下去的,膝盖和脚踝骨的扭伤和错位霍霍痛了起来。就是拄着根树枝,也只能一走一磨丝。拖着伤腿再努力,比小脚女人都走得慢。 没有办法,平坦大路他是不敢走,只能沿着羊肠小道或是水田埂沿缓慢移动。 是夜待他走到月上中天,身疲肚饥,加上伤口因为频繁移动,疼痛更是加剧。只能挨到路边的柴禾垛边,半躺了下去,人就像水泡过的泥塑。 休息了一会,饿的问题虽然没有解决,倒是慢慢缓过神来。 到哪里去找点吃的呢?闻有名看看夜空,时有夜行的小动物唰啦啦的蹿过,远处的树丛里有只夜猫子在惨厉的嚎叫,瘆的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风寒衣单,不由的人就哆嗦起来。 闻名道想今天夜里是没法走了,好歹在柴禾堆里对付一夜吧。想着,他就扒拉开柴禾的稻草,钻进洞去。 闭上眼睛,满脑袋都是和妻子生离死别的情景,眼泪流了下来,沾湿衣襟。虽然极为疲累,两目却难以交睫。因为未脱险境,耳朵分外的灵敏起来。 刚才,闻名道靠坐在柴禾垛边,就微微听到背面有小动静。因为当时伤痛体乏,连死的念头都有,就没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眼见得月钩西斜,柴禾垛对面的声音越发的大起来。抖抖索索的像是人在全身发抖,再往后痛苦的呻吟声也间杂的传过来。 闻名道坐不住了,忍痛一瘸一拐的走到柴禾垛背面,只见一个劈头散飞的年轻女人,蜷缩在稻草下呻吟。 闻名道想:这女子病了!看样还病的不轻!百年修得同船渡,我虽然自己是泥菩萨过江,也不能看着被难之人不问。 想到这里,闻名道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拂袖伸手向女子头上摸去:呀!头像烧得冒烟的热锅,两眼迷瞪,鼻翼微微翕动,看样已经是昏迷状态。见死不救,不是中国人的秉性,要不然就不会有东郭先生的寓言存在。 怎么办?远野旷地,自己又是逃难之人,身无分文。闻名道难为死了,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何况是个弱不禁风发女人? 他现在只能依靠以前读书闲暇时,信手看来的知识进行解救。 闻名道先是摸摸钱玉梅精心给他绣制的汗巾,那可是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的呀,怎么没有了?想想当时给一个青年男子擦拭过脸上的鲜血,可能蒙古骑兵涌来,光顾逃难忘记收回。 他忙撕掉自己的衣襟,沾水敷在少妇的额头进行物理降温。然后脱掉少妇的鞋袜,在她的涌泉穴揉搓拍打,逐渐的按摩手上的合谷、鱼际等穴道,待到按摩完太阳、太阴、神府穴道,少妇虽然有些清醒,神志迷糊,人不能自持。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闻有名这时抛开所有顾忌。大着胆揭开女子的内衣,在她的胃脘、神阙、檀中、会阴诸穴,从上到下依次按摩起来,不一会自己就累得汗透衣衫。 就在闻名道使尽招数,自认为救人无门,一片颓丧。只听女子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见到自己衣襟洞开,一个少年男子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心想遭到非礼,不由的挣扎着坐起身来,想一个巴掌打上去。 闻名道不由得后退一步,阴云里透出阳光的笑:好了,终于把你从鬼门关救了出来。笑完拍着巴掌,像是一个做成功件好事的儿童,满脸的阳光灿烂。 女子突然想起自己突然昏厥,然后有人施救,遍体抚摸的情景,不由红润双颊,垂下了臻首。还能说什么呢,人家是为救自己的命呵!只是自己清白的身躯,被这人抚摸了一遍,以后如何面对丈夫? 想到丈夫,她不由得泪水汹涌。还能再见到那个,百里难挑一,英俊倜傥,才学满腹的男人吗?逃难中,分明听到他的一声惨叫,残暴的以蒙古人,色目人为主组成的虎狼之师,铁蹄弯刀下,还有活命的吗? 丈夫死了,自己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生趣!想到这里,女子猛然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奔向就近的河沟,想投水殉夫。 闻名道慌不迭的,拖拉着伤腿,上前一把拦住女子:夫人万万不可轻生,我并没故意破坏你的名节! 女子摇摇头,双泪长流,悲悲戚戚的说:恩公救命大恩尚没报答,我哪有对你有半点怨恨? 这时,闻名道趁着东方的曦光,才看清面前的女子面容姣好,丰姿神韵。一看就知是身家不凡,只是已经身怀六甲,站起身来孕肚已经很明显。 闻名道沉吟了会:我说这位夫人,你这样做就是不对了。看你的样子,必定确知尊夫有难。即使这样,你更不应该轻生,要好好活着。哪怕苟且偷生,也要替你的丈夫留下一点骨血。 少妇听了闻名道的一番劝解,发了楞:对面的相公说得有理,只是没有了那黎知礼,我的今生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没有办法的办法,只好对闻名道点点头,两人相扶相帮向北方走去,那里是被扫荡过的白地。 侵略军兵志在江南,兵峰已过,北方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闻名道和邱玉芳在路上东乞西讨,熟的吃,山野的生食也啖。闲谈中,两人因为生死相伴,以前的身世渐渐说了出来。 原来是来往甚密,互相钦慕的朋友的人生伴侣!两人的感情顿时觉得贴近不少。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苏鲁交界的群山,在松源套他们不想再走了。 就在这里,闻名道造了两间趴趴棚子,两人住了下来,等待邱玉芳满月生产。 蒙古铁骑刮风般而来的时节,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因摸不清南侵大军兵锋所向,队伍配置,排山倒海般进攻的缝隙。黎知礼一直没敢轻动,只是推测、窥探、谋划何时动身北上。谁知今夜,铁骑突出刀枪鸣,南侵大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到了村庄附近。 慌得黎知礼和妻子钱玉梅衣衫不整,趁着天黑逃命狂奔。 其夜,只听得大路小路,田野阡陌,逃难的行人奔走不绝,却都是仓皇逃难的附近百来里地的老百姓。 漫山遍野嚎哭连连,听来让人头皮发麻。 黎知礼知道元兵已经迫近,危在火烧眉睫,扶着妻子随大众撒腿边走。 逃难的人群,活像出了圈的羊群,挤挤撞撞,跌跌碰碰,一惊三乍,时快时慢的拼命喊叫。倒让人更加恐惧,无法判断形势。 就在黎知礼护着钱玉梅路过小桥,只听又是一阵乱喊,人们便象受惊的野马群,不管不顾拥挤而来。 可巧,黎知礼为了照顾已有身孕的妻子,自己走在桥边,让妻子尽可能走在中间,以免被乱民挤落桥下。一声乱喊之下,人群开了泄洪闸样奔突起来,黎知礼被人一撞,脚下踩空,横着身子跌落桥下。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妻子被人群裹挟的已经无影无踪。弄得黎知礼欲哭无泪,只有抱头蹲在田埂。 想想,妻子必须得找。她已身怀六甲,冷天冻地,又没有带有衣食。说后有元兵追杀,就是逃过兵峰她又如何存活? 黎知礼身边盘缠早已挤落,无处乞讨饭食,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此时腹如刀搅,人若软泥。 抬眼一看,半里多远的地方,忽然斜插来一彪兵马,举刀亮枪很是凶恶,吓得黎知礼一溜烟的向树林子里躲避。 这原是押后粮草的万户哈里哈失的队伍。见其他的队伍掳掠村庄发了大财,不由涎水流下,动了贪念,让手下也扫荡起来。 前边的骑兵见一个汉子,虽无包裹,一脸的机灵,躲进树林,怀疑是个奸细。不知好歹,直追进树林,一箭射翻,所幸箭头只是中在手臂。元兵更是不问三七二十一,用绳索捆绑押进营帐。 哈里哈失一看黎知礼一身文人打扮,满面儒生之色。盘问了一番,见他不过是个读书人。自己进了中原,正缺少个捻文弄墨的,便把他留下,作为家奴使用。 黎知礼事出无奈,又不敢也无处道出实情,只得跟随。 每日见得元兵掳掠而归,秋风扫落叶般,大包袱小行李,间杂男仆女婢、以及血淋淋的人头。 黎知礼不由暗自垂泪,想来和妻子钱玉梅今生相见无望了。她一个孕妇,在这狼奔豕突的杀伐中,断无生存下来的可能。 在哈里哈失家为奴转眼几个月过去了。 在这几个月里,黎知礼小心做人,认真做事,走路都怕踩死个蚂蚁。很是得到哈里哈失两口子的欣赏。 也是为了收买人心,让掳掠来的人服服帖帖的给自己当牛做马。 这天哈里哈失沉思默想了一会,和大夫人商量:这些掳掠来的南蛮子,终究非我一族,其心必异。得想办法收买他们的人心!我听说南蛮子最顾家,一旦有了家室和子女,你就是用鞭子打,他们也不会偷跑。再说,手下的奴婢都渐渐年纪大了起来,到时不能干活,是撵他们走,还是白出钱养活?要是让他们结婚生子,我不但没有了后顾之忧,就是孩子们生多了,如猪啊羊啊的,带到市场上也能卖几个钱。 妇人听了连声称是。 战乱是老百姓之痛,就是和平时期的狗,也比战乱中的人活得幸福。要知道这原先美满笃爱的两对夫妻,人生的走向,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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