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洛王妃回宫的御旨一早送到了镜云阁,邓汉炎听到圣旨时也错乱了,他一直都想逃离奉国寺。回京的这个月,比他在西南的两年还要累,在西南,累的是身体,但在都城不同,都城累的是心。 午时,邓汉炎护送铃儿过了五龙桥,终于见到河水了,随行的侍卫也一下子有了精神,仿佛整个人都泡在河水里面,汗水也一下子被甩走了。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北冕城堡的模样,灰色的城墙高高耸立着,上面站着一排执戟守城的官兵,肉眼望过去,城墙有两百米长,依次有三个拱形的门洞,应该是城门的入口,正中央的拱形门有五十米高,三十米宽,城墙的上方有一座坐南面北,面阔十间的黄琉璃瓦双檐庑殿顶,正面有六根红色的廊柱,四扇明开门。檐顶两边有两只凤凰相对。黄色的琉璃瓦高悬在太阳之下,让人不敢直视。直到城门脚下才看清城墙上挂着的几个大字——北落师门。行至北落狮门,邓汉炎被拦住了,铃儿拉开轿帘,看到了邓汉炎的背影,太阳吐了半个脑袋衔在天空正中央,金黄带红晕,照在邓汉炎身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守卫的侍卫向她行礼,她一句话也没说,一脸不屑一顾的表情看着守城的侍卫。 一进到城门里面,顿感凉快不少。宫墙把太阳给遮住了,继续前行又是一道门,这道门会较之前看到的城门小一点,上面有三个镶金的大字赫然在目“毕宿门”。毕宿门进去之后就是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深深”来形容是因为城墙完全将它吞没了,走在里面,有种坐井观天的感觉。而且,这条巷子很长,铃儿感觉走了好久,还是能听到脚步碾过青石板路的叽喳声。 邓汉炎走在轿子边,脚步沉重。他心里的疑团像雪球一样又被滚大了一圈,变得也复杂了。国婚日子已择,争夺王妃之位的却大有人在,她怎么这么平静呢?难道她不懂,她虽然是君王复利亲封的嫡王妃,但死人无法跟活人比。微风吹来,拂在脸上,邓汉炎脑袋清醒了一些,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邓将军,以后还能见面吗?”铃儿拉开轿帘,她低声问着,因为不确定,她问得没有底气。 “后宫不比奉国寺,外男不能入,王妃娘娘万事要多加小心。”邓汉炎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狠狠咬了一下牙齿,仿佛心中在下决心。 “碧瑶,也要忘记你的名字,改碧儿。”邓汉炎语重心长地看着碧瑶,像是回到了五年前,看着在伊莲身旁的那个同样叫碧瑶的小女孩。 “碧儿明白,碧儿替小姐谢过邓将军,今日之后,再无小姐。”碧瑶跟在邓汉炎身后。 “王妃娘娘,嫡王子在江波殿,国婚定于八月二十九日。”邓汉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将宫中的信息都一一告诉铃儿。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不是平静,也不是难过。可能一切来得太快了,心里空荡荡的,离国婚已不足十日,可就在前几日,他还听到了缘遥王子想退婚的流言。 铃儿没有说话,她眼睛里的光暗了下来,歪着脑袋趴在轿子的窗上。缘遥回宫了,她并没有喜悦,反倒有一丝愁绪。她看着邓汉炎,似有失落,又非失落。好像除了邓汉炎,她与北冕城没有任何关系。与缘遥没关系,与辛家没关系,与辛洛王妃没关系。只有邓汉炎,是离得最近的人。 “邓将军,要康健。”铃儿抬起头,看着邓汉炎。 邓汉炎迎着她目光的眼睛赶紧转向一侧,他鼻头一酸,心中翻滚的难受搅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听到邓伊莲的声音。“汉炎哥哥,要康健,伊莲等你。”眼前这个古怪精灵的铃儿有些时候总让邓汉炎看到邓伊莲,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他有些害怕,他反而不希望离开了。邓汉炎的心被撞击了一下,他没有回应铃儿,他觉得他必须要退出这个旋涡了,在漩涡中心的除了他,还有整个邓家。水流湍急,往往淹死的那个是水性好的。为邓家,他必须割断与王妃辛洛的一切。 “王妃娘娘也要康健。”邓汉炎想起了邓伊莲,邓家从无伊莲的忌日,他父亲也没有说伊莲的生死,她到底是生是死,他父亲说伊莲入了青楼,他已经让成宜找遍了京城所有的青楼,都没有伊莲的消息。邓汉炎的心揪到一起,伊莲也要康健才行。邓汉炎想着,离开奉国寺后,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找邓伊莲,一定可以把邓伊莲找回来。 靠近室女殿时,室女殿金灿灿的屋顶映的铃儿睁不开眼,五颜六色的琉璃瓦如一条条长龙排列的十分整齐。四个向上翘起的屋檐让室女殿显得比镜云阁壮观,铃儿抬起头,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她闭上眼,眼前的万道金光变成一片红色,慢慢变成黑色,她睁开眼,一步一步走向室女殿,这一刻,她在北冕城堡,这一刻,君王复利离她只有几个宫殿的距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走进了北冕国的王族中。 “王妃娘娘。”婢女向她行礼。 这一声王妃娘娘将铃儿从回忆里拉回来。是的,她此刻是嫡王妃,国婚在十日之后,这偌大的宫殿她必须要尽快熟悉。脚还没有站稳,就找了个借口要去北河花园。铃儿一开口,碧瑶立刻懂了,她将婢女打发掉,主仆二人想熟悉宫中环境,却不小心迷路了。 缘遥沿着英仙宫漫无目的走着,走去了北河花园。他离开了四年,他母后离开他八年,如今,他已回宫,他母后却不在了。曾经,他以为,他母后只是暂时忘记他了,他只要能常常出现,他母后就会想起他。他想到八岁时,他固执地站在英仙宫,想引起他母后的注意。他以为,他母后会心疼他,直到他晕倒,他母后都没有出现。此刻他的心七零八落,怎么也拼凑不起来,都说天下母爱是最无私的,可他却尝不到。缘遥睁开眼,有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儿。他尽力克制,可还是管束不了,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出来,落在他的面具里面。 铃儿看着背影,他穿一件灰色布衣,布料挺括,穿在身上显得有质感,肩膀微微抖动。她径直走上前,缘遥听到脚步声,匆忙转身时面具却滑到地上,抬头时看到了向他走来的铃儿,想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他神色慌张,脑袋一片空白,这是他的王妃,他该如何行礼呢?他急得脸上都有了汗珠。 “我见过,就,就在……”铃儿指着缘遥,她想起邓汉炎说的话:王妃娘娘万事要多加小心,铃儿收回了指着缘遥的手指,她捡起地上的面具。 大白天被看到了真容,缘遥头晕胸闷,他立刻将眼中的泪水压在眼眶里,任凭它们多么难过,也不允许它们流下来,他眼神变得有力,压制着眼眶里的泪水,脸上却渗出一层层细细的汗珠,嘴唇苍白。 “还我。”此时的身份,这么说话不合礼仪,缘遥心里清楚,但嘴上做不到,一张口就变成了命令。 铃儿伸手将自己的方帕递给他。“擦擦汗吧。” 缘遥没有接。“我说的不是这个。” 铃儿这才意识到,她手上还拿着缘遥的面具。“哦,我都给忘了,给你。”铃儿将缘遥的面具递给他,也一并把方帕压在上面,她像在群芳楼一样,立刻转过身,免得缘遥因样貌而心生自卑。 缘遥将面具系好后,他看了看手中握着的方帕,径直扔到地上,转身就要走。 “你不用怕,如果这里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说完,铃儿带着碧瑶先离开了。 缘遥看着地上的方帕,王宫之中,人人都心怀鬼胎,真正的关心不多见,辛洛却将如此隐私的物品赠予他了,完全不懂后宫的险恶。 “辛洛。”经过紫苑花地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铃儿并没有停,走了两步后她才突然明白,这声“辛洛”是喊她的,她眉头拧了一下,会是谁呢?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一身米白色暗纹绣花的衣衫,显得她干净秀气。太阳照在她的头顶,眼睛微微闭着,紫苑花散发着奇异地清香,被风吹起来的花瓣在空中纷飞,漫天的花瓣像排列有序地队伍,在空中盘旋飞翔着,最后一一散落在地上。它们矮小的身躯立在那儿,在风中不停地扭动着腰肢,微风吹过,将它们从铃儿米色的长袍上卷起,她轻轻点头,目光与缘熠对视。 “五殿下。”看着缘熠,铃儿先笑了,任凭他是王族,但她心里依旧记得他的舍命相护,这救命之恩扎根在她的心里,恩情总是要还的。 “没想到真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站在缘熠身边的夏训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心中不服气,一大早就让他打探奉国寺的消息,他这会儿腿都快跑断了。 “今日刚到这里。”这一次,在铃儿的脸上他感觉到了言不由衷,她在笑,却不开心。“五殿下,你的伤不要紧了吧?” “没事,小伤,现在好得很。”缘熠说着就想走上前,身旁的夏训扯住了他的袖子,他瞪了夏训一眼。“还不快放开。” “殿下,这是后宫。”夏训一提醒,缘熠这才想到,这里是北冕城堡,处处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现在说话的这位是缘遥的王妃。 “那就好,我还要回室女殿,就不作五殿下逛园子了。”说着,铃儿已经拉起碧瑶的手往室女殿走去。 “见过大殿下。” 身后响起缘熠的问安声。 “小姐,是大殿下。”碧瑶拉住了铃儿。 “碧瑶,不要转身。”铃儿喝住了她,就在方才转身时她已经看到了辛彦之,他不是狮岗城的辛彦之,他着一件银灰色素衣,上面绣满了淡色的蟒身……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了狮岗城的那个早晨,他头戴一顶白玉珠冠,腰间束着御丝腰带,系着一块翡翠玉佩,平添一份儒雅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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