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可是，他不但不认得她，还避她如蛇蝎……怎会这样？他们该是彼此认识的，是吧？是吧？</p>

昔东浚防备又疏离的眼神像把利刃，刺得她胸口也要流出血似的。她有点害怕了，害怕他不相信她的话、害怕他以为她在说谎、害怕他不再理她……</p>

她想，她是在乎他的……</p>

在乎到即使忘了自己，也要让他独占她残存的记忆……</p>

只是，她的这份在乎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p>

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p>

「喂，你可别哭哦……」</p>

朴昱大喊，被她泪眼汪汪的小可怜模样给吓住。</p>

浚大爷，开口说些什么吧！姑娘家真的要哭了！朴昱以夸张的口形催促昔东浚赶紧控制场面，此刻就算他说上十句安慰，都比不上昔东浚一句来得有效。</p>

况且，他都已经听阿沅说了，就算她头部撞伤，丧失记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们造成的，但她鼻子上的伤，昔东浚多少还是要负点责任的……现在可好了，不关心人家的鼻子也就算了，还凶人家，简直说不过去。</p>

这点，昔东浚当然也明白。</p>

只见他定定瞅着可怜兮兮的她，不想理会，却又不得不理会。</p>

她的出现实在太突兀、太诡异、太难解了，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绝对都已经是个麻烦了！</p>

「不准掉眼泪，万一鼻子上的药糊了，你的鼻子会更痛！」</p>

这是他唯一挤出口的话，算是安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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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浚爷，一切都还好吧？」</p>

众人一走出「雪阁」，小厮阿沅赶忙上前询问。他已等在外头大半天了，虽说他也是讨厌麻烦事的人，但还是忍不住想关心一下状况。</p>

「你的脸发生了什么事？」</p>

昔东浚皱起眉，注意到阿沅脸上不知何时添了些青肿红紫，像是刚被人痛殴过一顿。</p>

「呃……没什么啦！走路不小心撞到柱子。」阿沅掩饰道。</p>

他总不能招认是因为想偷学主人俐落上马的英姿，才会被那匹老是看见他出糗的黑马给摔得鼻青脸肿吧！说出来多丢人啊，他这辈子都别想混了……</p>

「你跟大夫回去拿药，顺便也帮你自己敷个伤药。」昔东浚对阿沅说道。</p>

「记得让那位姑娘好好休养，暂时别让她再受刺激了。」</p>

临走前，大夫再次交代。阿沅听命办差，跟随大夫离开，他正打算利用机会私下抓大夫问清楚那姑娘的情形，他好奇死了。</p>

北风冷冽，冻得人刺骨，刚才的一场雪，让大地瞬时覆上一层雪白。</p>

昔东浚和朴昱走在覆雪的苑中小径，各自思量着。每多走一步，朴昱就忍不住偷瞄身旁那冷死人的「大冰块」一眼。</p>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昔东浚突然以新罗语开口道。</p>

有一个满肚子全是话的人跟在身旁绕来转去的，只会更加恼人，不如一次让对方「吐」个干净，他的耳根也好早点清静。</p>

朴昱清清喉咙，笑眯眯的，他憋很久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喽！</p>

「前些天，你不是收到一封匿名信函，约你今日到「乐食楼」一见，说是有要事相告，你去了吗？」意外地，朴昱竟然不是问起房里的那位姑娘。</p>

「去了。」</p>

「结果呢？是谁约你？」</p>

「不知道。」</p>

「不知道？！」</p>

「我等了半个时辰，那个人没有出现，我就走了。」</p>

转过一座梅园，昔东浚仍是话家常般地轻描淡写，激动的人依然是朴昱。</p>

「没出现？」朴昱惊讶，深感怪异。既然约了人，又何以不出现？「那么，究竟是谁约了你，你可有想法？」</p>

「没有。」昔东浚平静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他肯前去赴约已经是给对方很大的尊重了，既然人没出现，他也没兴趣深究，就当平白被人耍了一回。</p>

「你想对方会不会是新罗那里派来的人？来探探你目前在长安的状况。」朴昱发挥他擅长的想象力，努力帮好朋友推敲琢磨。</p>

「何以如此认为？」</p>

「你也不想想我是做什么的？什么本事没有，就是消息灵通嘛！」朴昱自豪道。他可是掌握大唐与新罗国之间贸易的最大通货商，举凡来往于两国间的商贾买卖，都必须由他经手过滤，当然啦，随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流通，不管是大道还是小道消息，也跟着持别灵通喽！</p>

「哦？这回你又听说了什么？」</p>

「当然是听说了你最近心烦的原因。」</p>

「我心烦？这也可以听说？」昔东浚挑眉，不得不承认朴昱成功勾起了他的兴趣。</p>

「那当然，因为你『最厌烦的事情』目前正在新罗国内如火如荼展开，如果烧不着远在长安的你也就罢了，只可惜现在情况有变，眼看着连你都免不了要被卷入，你岂能不心烦？」朴昱一派置身事外的轻松。</p>

新罗国的统治集团是由六部贵族所组成，为巩固其特权地位，同时以森严的「骨品制」来划分血统与身分的阶级地位，其中，又以金、昔、朴三家王族地位最高，不但可世袭王位，还独占整个官僚体系，拥有无上权力。然六部贵族间势力难免有所消长，为了扩张或确保既有势力，同等阶级内的贵族会相互联姻攀亲，以通婚的手段达到政治联盟的目的。</p>

以昔氏家族来说，昔东浚的母亲出身金氏，因此，昔氏血脉与王室宗亲向来亲近友好，在中央朝廷所掌握的权力更是不在话下。所以，身为昔氏家族嫡长子的昔东浚，打一出生便注定了要背负家族使命。</p>

而朴昱虽然出生六大家族的朴氏，但因为阶级地位较低，所以不像昔东浚那般是昔氏家族新一辈核心成员，同时也是各方角力成败的关键人物。</p>

十六岁那年，昔东浚和朴昱一起离开了新罗，千里跋涉来到长安。朴昱专营中国和新罗间的买卖生意，昔东浚则是以到大唐求学为由，远远避开可能的权力勾斗。</p>

「我知道新罗那边现在正热闹得很，听说日前家族长辈已为你下达配婚令，五大家族无不跃跃欲试，一个一个拚命把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往你们昔家送呢，就等着你这位嫡长公子钦点……」朴昱说道，想当然这正是昔东浚近来心情不佳的原因。</p>

「这种事竟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到千里之外的长安来，真令人佩服……」昔东浚嘲讽道，心情更坏了。他是收到父亲托人快马捎来的家书，才得知这件事的。</p>

「咦？你不知道吗？这件事在新罗坊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了──」朴昱笑了笑。「大家都关心哪一家的闺女会雀屏中选呢！」</p>

「你想必也凑和其中吧。」昔东浚冷睨朴昱。</p>

「呵……」他不去凑热闹才怪！「毕竟这是攸关各大家族的大事嘛，说不定……说不定……」朴昱忽然想到什么，露出贼贼的笑。</p>

在心情恶劣的人眼中，这张脸看来颇为欠揍！</p>

「说不定啊……」</p>

「你是拐到舌头了？有话快说！」昔东浚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好修养，否则怎能够看着如此欠扁的一张脸这么多年，而还没有真正动手？！</p>

朴昱指了指「雪阁」的方向，表情更贼了。</p>

「我是想，说不定房里那位迷失自己的小姑娘就是从新罗来的，是你家族长辈们帮你挑选好的妻子──」朴昱终于还是又扯到了房里的那位姑娘，而且越说越投入，仿佛他曾亲身经历一般。「她背负着全家族的期待，千里迢迢来长安与未来的夫婿培养感情，达成劝夫回新罗的使命，只是没想到，寻夫的过程命运多舛，她在途中遇上劫匪，与侍卫和家仆失散且又受了伤，但还是凭着仅存的斗志和残存的记忆找到了夫婿……」</p>

「请问你现在唱的是哪一出大戏？」</p>

显然地，朴昱说得精彩，但昔东浚并不捧场。他向来少言，也不特别喜欢听人说话，但不知为何，他身边却总是围绕着喜欢说话的人，叽叽喳喳的，他不认为自己和蔼可亲到适合陪人聊天。</p>

清静！绝对是他最低程度的要求，但往往也是最难求的。</p>

昔东浚从不主动揽事在身，可偏偏事情自动会来找他，只要大唐国内的新罗人发生任何纷争，必定会上门找他仲裁，他每天忙着处理这些事务，便一刻都不得闲。</p>

厌恶麻烦事，又偏会被麻烦事给缠身！对此，朴昱一点都不意外，谁叫出身六部贵族的昔东浚是目前在唐的新罗人中，身分地位最显赫，骨品阶级最高的，所有在唐新罗人皆以他马首是瞻，绝对信服他的任何决定，他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大家心目中唯一共尊的领袖人物。</p>

「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可疑得很吗？」朴昱难得认真道。「我听阿沅说，你捡到她时，她一身新罗女子的装扮，你说，我的推论难道没有几分可能吗？」</p>

昔东浚虽然也觉得事有蹊跷，但直觉告诉他，这女孩并非来自新罗。</p>

「她也许只是附近人家的女儿。」</p>

「这新罗坊里有几个新罗人，我们最清楚不过了，根本不会有不认识的生面孔──」朴昱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时还不忘调侃昔东浚道：「而且，她还把你的名字和长相，记得『非常非常』的熟呢！」</p>

「我说过了，我不认识她。」</p>

「不管认不认识，至少在搞清楚她的来历之前，她都是个责任。」</p>

昔东浚停下脚步，冰傲的深眸如同天空飘降的傲雪，寒意逼人。</p>

「我不收留女人！尤其是来路不明的女人。」</p>

「只要搞清楚她的来历，就不算是来路不明了，不是吗？」朴昱又露出那副欠人扁的贼笑嘴脸。「况且现在外头的景况你也看到了，叛军安禄山的兵马未到，长安城已经开始乱了，而大唐的皇上整日和他的爱妃腻在华清宫，根本顾不了天下人死活，如果乱局失控，连我们也不得不撤出长安回乡避祸的时候，难道要丢下她一个人？」</p>

所以，他才后悔捡回了个大麻烦！</p>

昔东浚眉心紧拧，沉默半晌，才道：「既然这件事你也搅和了，凭你灵通的消息来源，打探她身分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既然有人热心过了头，就丢个差事让他忙去，省得他没事就绕在身边扰他清静。</p>

「这当然不成问题！」朴昱爽快答应。</p>

昔东浚虽然凡事冷情以待，却从未真正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会将麻烦分一半出来，正表示他愿意真正接下这个麻烦，否则以他冷漠的性格，根本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p>

「不过在这期间，你就好好照料人家，别再摆臭脸吓人，小心吓得她最后连你的名字也给忘了，那就可惜了人家姑娘之前的『念念不忘』啊！」</p>

欠扁的笑脸依旧不识相地在眼前晃来荡去的，昔东浚握着拳，忍着一挥痛快的冲动。「少啰嗦！给我消息，越快越好！」</p>

很明白，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不想再提了。</p>

「消息自然会给你，但至于快不快得起来我就不敢保证了，你等着就是，我先走喽！」每每撩得昔东浚耐性罄尽，怒气在迸发边缘，才会是他告辞的时候。</p>

不多废话！朴昱再度献上刺目的大笑脸后，立刻以最识相的速度自动消失。</p>

昔东浚定定目送朴昱离开，前一刻还挂在脸上的怒气，在朴昱走出庭外的同时瞬间隐去，恢复惯有的漠然。</p>

既然认定是「麻烦」，便无须占据心思太久。</p>

高大俊挺的紫色身形穿过长廊，正要走往大厅时，忽然──</p>

「哎哟！」</p>

一声痛哼！昔东浚循声回头，正巧看到梅园里，一抹白影没入雪地之中。</p>

狐疑地往回走去，才一进梅园，他即认出那抹雪白纤影。</p>

是她！那个才刚被他拋诸脑后的「麻烦」！</p>

她刚才显然重重地跌了一跤，整个人正脸朝下栽在雪地中。</p>

「好痛……」</p>

她摀着鼻，忍着痛想爬起身，无奈雪地湿滑，让她看起来笨手笨脚的。</p>

「搞什么鬼啊？」昔东浚脸色一沉，低喝。「你跑出来做什么？！」</p>

「昔大哥！」她仰头看他，急切的眼中有着如释重负的欣喜。「我正在找你……找你……」</p>

「找我？」他挑眉道，两手交叉胸前，没扶她一把的打算。「干么趴在地上找我？」他和朴昱才跨出「雪阁」不到一刻钟，没必要急成这样吧？！</p>

她拉着他的衣角，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沾着泥雪的小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p>

「我要告诉你，我知道了！知道了！」</p>

「知道什么？」</p>

「我知道我是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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