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清脆的哭喊声，那个小女娃被人从暗门下的坑洞里举了上来，她小手里还牢牢攥着那一小袋蒲桃干。</p>
徐焱接过小女娃，擦了擦她哭得像猫儿一样的小脏脸，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p>
典沛见状，赶紧跑到暗门处帮忙，一个接一个小儿被人从坑道里递出，典沛像拔芜菁般把他们一个个拉出。那些小儿每出来一个，便都跑到子明旁边紧紧抱着他的腿，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p>
小儿尽出，接下来便是老人和妇人，最后是三五个身有残疾的壮年男丁，他们勉强能持刀护卫这些老弱妇孺。</p>
有三个年纪不等的妇人出来后，朝公子建和典沛行过万福，便急匆匆地冲向那些尸堆。</p>
在一排次第平放的壮丁尸体中，她们看到熟悉的面孔、衣袖甚至是草履后，便都抚着尸身嘤嘤而泣，想必那都是对她们至关重要的人。</p>
这些壮丁们最后的体面，也不过是尸体没与那些活尸混放在一起。而比起没人哭的尸体，有亲眷悲泣的壮丁更算是万幸了。</p>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诗句从小念到大，果真不假……”</p>
见公子建的声色悲怆，典沛忙来搀着他的胳膊，劝道：“公子，你还有伤，不要太过忧思……”</p>
公子建苦笑着摇摇头，推开了典沛：“这一路游历过来，我从惊而不悲，到屡屡悲从中来，又到如今忧而忘悲，你说我这算是长进了，还是已经麻木了？”</p>
典沛不知道如何作答，嚅嗫半晌道：“这……乱世就是如此，所以司……主公才要平定乱世……”</p>
公子建没再多说，慢慢踱步到民居中，看了看暗门下的地道，叹道：“想必酒舍后堂内，就是这条地道的另一头吧？”</p>
“生逢乱世，唯有效狡兔以求存。酒舍下的地道通达四方，必要时可以防流民、匪兵、野兽，也包括这类妖邪鬼祟，这都是子明的主意。”宫老答。</p>
公子建点点头，赞道：“不拘小节又缜密周到，确是子明的行事之风。”</p>
看完地道，他又紧了紧皮裘大氅，独自向门外走去。</p>
宫老见公子建身体已经有些许恢复，便不再陪同，而是急匆匆走到徐焱身边说：“外面尸体太多，别惊吓了这些孩儿，就让他们先留在此屋舍吧……”</p>
徐焱点点头，虽然现在动辄饥荒战乱，尸骸遍野已不鲜见，但他还是希望这些孩儿能在心里留一块干净地方，长大才不至于对人命麻木，甚至自己也成了残害生民的屠夫。</p>
他放下小女娃，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推向一名老妇人，说：“阿箬乖，子明阿兄有事要做，你去找阿媪……”</p>
可小女娃哭着不肯放手，连带着一群小童也都围在徐焱身边不走。</p>
典沛见状，便好意上来解围，对着被唤作“阿箬”的小女娃抬手到：“仲德……阿兄抱你如何？让你子明阿兄去忙……”</p>
“阿媪……”</p>
没想到他刚咧开嘴露出微笑，小女娃就逃命般飞扑到老妇人怀里，众孩童也都轰然散开，只剩下典沛张开双手半蹲在原地，好不尴尬。</p>
徐焱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悄声说：“你这威吓做得好，可孩童们不禁吓，以后不要这样了……”</p>
“吾……吾是当真想抱……”</p>
没等典沛说完，徐焱已经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典沛也只好红着脸一同走到外面。</p>
此时公子建正蹲在那黑袍人的尸体旁，仔细检查着，徐焱则去集中心，安排众人清理尸堆与倒塌的酒舍。</p>
典沛走到公子建身旁说：“公子，你伤口未愈，还是歇息为好……”</p>
公子建没有理会他，而是拔出一柄短匕，在黑袍人的右边大腿外侧切了起来。</p>
黑袍人的尸身已经半软，匕首切入，好像扎漏了酱袋，粘稠的黄绿脓液随即涌出，一根尚带着几寸残余箭杆的箭簇，也跟着流到了地上。</p>
公子建嫌弃地从黑袍人衣衫上割下一块布，把箭簇擦干净，仔细端详。</p>
典沛弯腰看了看那箭头，顿时瞪大眼睛惊呼道：“这箭簇的制式，是校事……”</p>
公子建连忙抬手制止他，把擦干净的箭簇交到他手里，说：“之前以箭逼他，太过顺利，每一次我箭射出，他都能按我心意向右躲闪，这才能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出他是右腿有伤，所以躲闪都是依本性向右滚翻，却没想到是因为有人助我们。箭簇收好，莫要声张，这堆谷集里有秘密的，可不止我等……”</p>
典沛收好箭簇，警觉地向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才放下心来。</p>
“来来来！诸位昨夜辛苦，抢出这几瓮酒来，大家都来饮啊！宫老，我替你做主分了啊！”</p>
徐焱的呼声传来，公子建与典沛起身走到集中心，见徐焱已经挖开了坍塌的酒舍，里面黢黑的焦尸与草木灰遍地。</p>
好在一根木柱倒在酒垆上，挡住了掉落的屋顶碎石，酒垆内侧的几个大酒瓮得以完好。</p>
宫老闻言，轻轻颔首表示同意。众人合力保下连他在内的几十条人命，几瓮酒又算得了什么？</p>
饥渴疲乏的人也顾不得周围的尸丘，纷纷席地而坐，徐焱又掏出一大摞耳杯分与众人，挨个把酒斟满。众人也纷纷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彼此交换分食。</p>
正吃着，典沛突然一拍大腿，拔地跃起迅速冲向酒舍后方，不多时又抱着一个口袋满脸喜色跑回来，悄声报公子建道：“公子！没想到那些个活尸竟没有为害马匹，藏的肉脯胡饼也在……”</p>
“仲德，藏了什么好吃的？还不拿来与我尝尝？”</p>
徐焱一句话出去，众人齐刷刷看向典沛的口袋。</p>
公子建笑着朝人群扬了扬下巴，典沛纵然满心不愿，也只能随公子建走向众人。徐焱起身，一把夺过典沛的粮袋看了一眼，喜滋滋道：“我替孩儿们谢谢仲德阿兄了……”</p>
说罢他便把那一口袋胡饼和肉干递给宫老，让他送到民房里分给老弱妇孺们。</p>
胡人们秉性外放，度过凶险的一夜，此时边吃喝边用各自的胡语歌舞起来。徐焱心中却如同被挖掉了一块东西，与那些死去壮丁有关的记忆碎片，不断闪现在眼前。</p>
尤其是当他看见那些抽泣的妇人，给壮丁尸体擦拭、整衣、拼接肢体时，难掩的酸楚便直冲鼻腔而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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