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急匆匆地跑到塞门口，正赶上路忠带着人进门。</p>
入塞八人不到，连路忠在内，只有三个还能自己走。剩下的人里，三个横搭在马背上，两个由人搀扶，路忠怀里，还抱着半个。</p>
那人被拦腰截断，只剩下上半身，从半睁着着的眼睛看，已经是奄奄一息。</p>
围上去的军士们并没有说太多，顶多是眉头紧锁，默默把马背上的人抬下来，好像这种情况早见怪不怪了。</p>
马背上卸下来的三个人，有两个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大口地喘息一阵，也蹬腿而亡。他们的身上，都有大片的伤口，不是被酸液烧伤，就是皮肉被整片撕下，手指也残缺不全。</p>
路忠把那半个残躯小心放在地上，那是一位与他一样头发花白的老兵。</p>
路忠挂着血污的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却满是悲怆。他从怀中掏出已经浸血的布帕，想给老兵擦掉脸上的污渍。可老兵粘了酸液的脸被他一擦，皮肉便裂开，粉红的血顺着青白的脸颊流了下来。路忠颤抖着手，停下了动作。</p>
老兵此时突然一阵咳嗽，原本半睁的眼睛也精光大盛。他猛握住路忠的手，中气十足道：“路都尉！儿郎们还都年轻，带他们，活下去！”</p>
路忠的脸颤抖了一下，也握住了老兵的手，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p>
老兵依旧瞪着眼睛，好像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一旁的董连跪地，试探了一下老兵口鼻，小心对路忠说：“都尉，他……已经没了……”</p>
路忠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把老兵的尸体慢慢放平，又合上了他的眼睛。人群中传来一阵啜泣和叹息，不知何人说：“一次又一次，不突围还好，越突围人越少……”</p>
另有一人驳斥道：“休作丧气话！路都尉也是为了我等活下去。且昨日已经有两批人入塞来，说明外面不如往日凶险了……”</p>
又一个声音说：“还不就是因为他们来，路都尉才以为外面安全了。早就停了的突围，今日又去，三个五人队出去，不到一队活着回来，白折了许多人，真是犯糊涂……”</p>
“你这话是何意？路都尉哪次不是身先士卒？上次突围，我的命就是路都尉救下的，他手臂被烧伤，至今都时时作痛。再说你们，平日里又有哪个没受他照拂？全凭他从这破沙漠中收拢你们来，你们才活到今日……”</p>
眼看众军士彼此争吵愈烈，路忠抬头睁着虎目，喝道：“够了！季明，死去将士的遗体……安葬！”</p>
季明抱胸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路忠和那些尸体，许久才给身边军士使了个眼色，军士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去收尸体。</p>
“且慢！”</p>
旁边有人阻止，徐焱等人转过头，见是许昭带人前来。他离得远远地看着那些尸体，满脸嫌弃地捂着鼻子，对路忠说：“都尉，这些尸首大都躯残毒深，葬入地穴怕毒气再伤了活人，不如照之前的法子来……”</p>
路忠牙关紧咬，腮帮鼓动，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把死去军士们背后的负章小心割下。负章上记录着军士们的姓名、籍贯和家眷，这是他们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证明。</p>
他们曾经鲜活存在过的证明。</p>
“记得……把死去将士的名字，通报给书佐……”</p>
这句话后，路忠不再多说，紧紧攥着那些负章，背对着众人，面朝着塞门，唯有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p>
徐焱见路都尉此状，心中突然一番搅动。他把目光转向一旁，却看见几个裹缠着头脸的妇人和孩子，在不远处啜泣，继而嚎啕，想必是随军屯边的妇孺。</p>
她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亲人残缺的尸体，从此与夫与父，天人永隔。</p>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看着路忠孤寂的背影，徐焱好像看见那个在堆谷集里，面对壮丁尸体和妇孺哭泣，却无能为力的自己。</p>
他默默走到路忠身后，沉声揖礼道：“路都尉……”</p>
可没等他说出下面的话，路忠突然抬手止住了他，轻咳一下低声说：“尊驾之事……晚些再议。如蒙垂怜，我居延塞……我路忠，有事相商，可否稍后……请尊驾一叙……”</p>
路忠……哭了？</p>
徐焱听得出，路忠说话时牙关紧咬，鼻中吭然不断，他是在努力压抑。这个心高气傲的都尉，此时是为了居延塞众人，放下所有自尊，近乎于求他。</p>
徐焱再次一揖，悄声答：“愿效犬马……”</p>
许昭此时轻蔑的笑了一声，对着旁边几个军士招了招手，地上的尸体便被抬上了木推车。</p>
徐焱用力闭了闭眼睛，收了心神。他知道在下次对谈前，路忠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于是转身走到许昭身边问：“许右丞，这些尸体是要送往何处？”</p>
许昭赶紧收了之前高高在上的脸，忙对着徐焱揖道：“少将军，人死了和牲口死了一样，自是要送到该送的地方去，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活啊……”</p>
他抬头见徐焱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便又悄声道：“少将军真要是好奇，那属下便带少将军在塞中转转，反正这里也没别的事了。不过，人不可太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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