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卢森曾经是这样想的。 </p>

如今，白唯向他放出了“组建幸福家庭”的信号。卢森因此发现了对于人类而言的“家庭”的另一重含义——在财产、地位、人际关系的结合之外的。他不懂这个新定义，但白唯对他的关心让他感觉好极了，因此他也开始努力扮演“好丈夫”这一角色。 </p>

卢森知道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但他很好学，他会通过阅读小说和观看电视剧来学习好丈夫该做的事情。比如今天，他关怀白唯的情绪，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p>

他不明白白唯为什么越来越不高兴了。 </p>

“好吧，可是我感觉到了。”卢森说。 </p>

“可是这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白唯说。 </p>

卢森沉默了一会儿。他显然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说：“从理论上讲，确实不会有什么影响。” </p>

白唯在洗手台前洗干净脸，又看了一眼煤气灶。以早上出门买菜为由，让卢森死于煤气中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问题是，他今天和卢森吵架了——他不想在这么明显的情况下，做出谋杀举动。 </p>

所以接下来的一周会是较为和平的一周——白唯决定把问题交给时间。在他年幼时，他的母亲和父亲经常争吵，回到祖父家后，祖父家里永远没有争吵的存在，一切争端都会被交给家规处置。白唯能想到的把这场争吵糊弄过去的方式就是等待家里被装修完成。 </p>

等到那天，他就可以合理地以喜欢新家的装修为由，和卢森“重归于好”，然后继续执行他的谋杀计划。 </p>

白唯翻身去关灯，卢森还在旁边看手机。在房间暗下来后，他听见卢森闷闷的声音：“我们今天晚上，算是吵架了吗？” </p>

他没等白唯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我们没说几句话，也没动手，但我感觉这像是在吵架。” </p>

白唯：…… </p>

如果不是卢森多嘴问那么多句，他们本来可以不把今晚的气氛弄得那么糟的！等白唯恢复冷静了，他自然可以温柔地对卢森说，你做菜辛苦了，我还想吃你做的菜，明天一早我去买菜，你在家里休息吧，然后在明早出发的时候打开家里的煤气阀门。 </p>

可卢森偏偏话太多了。他让白唯骑虎难下，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和谐气氛”，甚至不得不为此拖延谋杀计划。 </p>

白唯躺在被子里，他又有些开始生气了。他都有些摸不清自己的心思。毕竟卢森迟早都要死了，他竟然还会生他的气。这让他想起了他想要谋杀的第一个对象。 </p>

黑港城电视台大楼外的一个流浪汉。 </p>

那个流浪汉吸毒、赌博、年轻时因为猥亵儿童而入狱。出狱后他在白唯工作的电视台外扎寨为营，随地吐痰、当暴露狂，骚扰白唯的同事和下属，并开始跟踪一名实习生。白唯多次报警、两次把他塞进麻袋、扔到黑港城的流浪汉收容所里，可这个人两次都离开收容所，再度回到电视台下。 </p>

白唯曾对他感到十分愤怒，但这愤怒很快在白唯决定谋杀他之后完全消散了。 </p>

可对于卢森，无论怎样计划对他的谋杀，白唯始终会对他感到生气。白唯知道自己此刻开始开口缓和气氛，或许能够加快自己对卢森的谋杀进度。 </p>

但是他开不了这个口。明明白唯一向目标感强烈，愿意为了达成目标做出各种牺牲的。 </p>

卢森继续说：“我刚才想了很久。你感到生气，对于我来说的确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我会感到很难过。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方面，我看到你不高兴，我自己会感到难过。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会觉得你很可怜。” </p>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白唯咬牙。 </p>

卢森又道：“另一方面，我感到难过，是因为你明明不高兴，却又不肯说出来你为什么不高兴。所以，或许明天、后天、再过几天，你还会因为同样的事情而不高兴。我想到这里，就觉得很难过。” </p>

白唯：…… </p>

“你不觉得把气氛弄糟的人是你么？”白唯说，“如果你不开口问这件事的话，明明我们可以和平地度过这个晚上的。” </p>

“但你还是会不高兴的。”卢森说。 </p>

“但我不会说出来。”白唯说。 </p>

“你为什么不会说出来呢？明明你不高兴。” </p>

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回了第一段。白唯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家庭——最开始的、有他和他的母亲父亲的、在白海的家庭。他的父母背叛了自己的家族，私奔到这里定居。他们每天都在说话、都在争吵。 </p>

直到他们用花瓶打碎了彼此的脑袋，母亲带着他搬迁至黑港。 </p>

在黑港的日子是从未有过的安静的。他的母亲白雎是一个苍白又沉默的女子。在不和他的父亲争吵的日子里，她其实不爱说话。很偶尔，她让白唯看见了她以前的照片。她留着很短的头发，穿着男装，在海军学院的大片爬山虎下拍照，看起来安静又倔强。 </p>

“那时候我曾经是父亲的骄傲。”他的母亲看着照片沉吟许久，轻轻地开口，“你知道吗？我的父亲从来没管我叫‘女儿’。他一直叫我‘儿子’，说我是他的骄傲。” </p>

“我是错的。我没办法和他争吵，我回不去了。我不是我人生的船长，我只能在这里，客死异乡。” </p>

后来母亲病死。他和母亲的尸身相处了超过一周，直到邻居在夏日闻见臭味，发现只有几岁的孩子在每天擦洗母亲的身体。邻居拨打了报警电话，白唯在那之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祖父。 </p>

祖父拄着拐杖，他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垮掉了。可很快，他恢复了威严肃穆，把白唯带回了家中。 </p>

白唯后来也从来没和祖父争吵过。白家厚厚的家规，就是生活中一切规则的准绳。而且许多“区区小事”，又有什么值得争吵的。除此之外，他的祖父能以瘸子的身份守住白家这样大的家业，这已经说明了祖父的正确。 </p>

可白唯现在的家庭是乱七八糟的。没有准绳、没有计划、也没有未来。他也不想因为小事和卢森吵架。因为他不懂得吵架的技巧，而且他早就打算谋杀卢森了。 </p>

卢森说：“是因为修车店太小了吗？我们再过几天，就能搬回家里了。” </p>

“……” </p>

卢森又说：“是因为你在担心修车店的收入吗？我最近在考虑，在镇上开一个民宿或许会是个好选择。” </p>

“……” </p>

卢森道：“还是因为，你在为性冷淡而感到自卑。亲爱的，我很快就会想到办法的……” </p>

白唯忍无可忍。他翻开被子，转向卢森道：“你怎么能把红酒炖牛肉的原材料都放进方便面里煮？” </p>

卢森：“啊？” </p>

白唯：“而且，你还加了酸菜调料包？我告诉过你，今晚要做红酒炖牛肉。” </p>

“……我在方便面里也加了红酒。”卢森说。 </p>

白唯的胃开始不舒服了。他绝望地想着，今晚他居然还吃了一口那个东西。 </p>

卢森挠挠头：“我以为这样营养会比较丰富。对不起。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这个味道很难吃吗？” </p>

白唯：…… </p>

简直是在胡言乱语。他又深吸了两口气，最终，他终于可以冷静下来：“老公，是我小题大做了。” </p>

三天后就谋杀你。 </p>

“哦，这不是小题大做。”卢森认真说，“吃饭是很重要的。我见过很多饿死的人。” </p>

卢森这话很真诚。在他第一次登上陆地，随便复制了一个人类的形态后，他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战乱国家之内。在那里，他的确见过很多饿死的人。 </p>

也是在那时，他意识到，对于人类来说——也对于他这样没有任何同族的怪物来说，吃饭，生活，睡觉和上厕所是有多么的重要。 </p>

白唯觉得很恼火，但他又觉得有些难过。白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因为卢森的一句话心里那么难受。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假装自己睡着了。 </p>

“请你原谅我，我会每天给你做饭的。”卢森诚恳道，“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饭菜更好吃，但我会每天尝试。” </p>

白唯没说话，他只是假装睡着了，把自己埋在被窝里。 </p>

他和卢森都在床上。可他们在两个被窝里，中间隔着不同的被褥。 </p>

——他是安全的。白唯想。 </p>

第二天一早，白唯先醒了过来。他看着身边四仰八叉的卢森，想到昨晚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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