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只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意识到自己被讨厌了的女孩在蒸笼一样的教室里出了许多汗，而那些汗浸透了本就紧紧裹着她的校服，变成一片又一片深色的水印，怎么擦都擦不掉。</p>
李眠觉得自己好像病了。</p>
从此往后的每一天，她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些深色水渍是不是又悄悄出现，为此，她总是低着头去寻找，渐渐地，她的背便直不起来了，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女孩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听到笑声从不远处传来。</p>
从小学到高中，李眠的生活就像是一本挂历，悄无声息地一页页翻过去，只有在撕掉的时候才会发出单调的声响。</p>
她的减肥屡屡失败，一天吃一根黄瓜，一天喝一杯牛奶，这些李眠都试过，只是，心的饥饿比起胃的饥饿要难捱的多，几年下来，她依旧习惯于用食物去填满心底的那个洞，为此还意外学会了做饭。</p>
班上依旧没人愿意和她说话，但李眠却已经放弃了。</p>
相比于现实中那一双双剜人血肉的眼睛，李眠喜欢玄学，喜欢鬼故事，喜欢那些和人无关的东西。</p>
高考结束后，女孩的成绩其实还不错，被本地一所高校录取，只是，不同于她那些四处疯玩染发的同学，李眠从考试结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闷在家里。</p>
也是直到这时，她迟钝的父母才终于觉察到了什么，带着她去了医院。</p>
盛夏诊疗室里很是闷热，窗外的蝉鸣声吵得人烦躁，大夫柔声细语，问李眠为什么要一直低着头。</p>
是啊……为什么呢。</p>
李眠的脑袋晕晕乎乎，想了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这个季节，身上会有汗的。”</p>
她最终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爸爸妈妈牵回了家。</p>
那一晚的家比往常更静，她的父母在房间里呆了很久，最终，他们算了一笔账，发现他们的钱其实已经赚够了，所以，夫妻二人决定，从今年开始，他们要慢慢将生意放下，留在家里多陪陪女儿。</p>
李眠一尘不变的日常至此终于有了些变化。</p>
每天醒来，家里也终于不再是一片安静。</p>
油烟机，铲子，早安新闻，妈妈的唠叨还有爸爸的反驳，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只塞子，严丝合缝地将她心里的洞堵上了，又把原本虚盛在那里的眼泪全都挤了出来。</p>
哭过几回后，李眠又开始了减肥，而那一年九月，当她最终走进大学校园的时候，已经变了一个模样。</p>
李眠的身子瘦了，但是脸颊和鼻头却依旧圆乎乎的，走路总是低着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怕生的动物。</p>
李眠的日历又开始一页页地撕，一如既往，她的成绩不错，只是和所有人都维系着不亲不疏的关系，偶尔室友邀请她吃饭，李眠也往往只是在沉默很久之后轻轻说一句“我减肥”，之后，便独自留在了寝室里。</p>
就这样又是四年过去，李眠大学毕业，就如同所有应届生，被嘈杂的人群挤进了人潮汹涌的招聘会。</p>
这里本该是她通向社会的最后一扇门，然而，站在会场深处，李眠却只觉得望过来的每一双眼睛似乎都在寻找她身上的汗渍，而转过来的每一张嘴巴也似乎都在对她发笑。</p>
一瞬间，她仿佛被扼住了喉咙，肉肉的脸颊变得通红，头垂得差点要砸在自己的胸骨上，根本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p>
晚饭吃得很沉默，父母的脸上有一种她过去从未看过的表情，不是生气，更像是难过。</p>
在长久的寂静过后，妈妈还红着眼睛，爸爸却忽然说，不立刻工作也好，多陪陪他们，不如一起出去旅游走一走？</p>
李眠小心翼翼地抬头，捕捉到父母眼中的恳切，但却在下一刻几近本能地拒绝。</p>
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p>
原来，她害怕的不是夏天，而是人。</p>
好在，父母对此也并没有强求。</p>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李眠都将自己关在家里，而爸爸妈妈时不时就会出去自驾游，回来之后会将见闻说给她听，就像是将外头的世界掰下一角，趁着新鲜，送到她的手里。</p>
日历还在一页页翻。</p>
曾经李眠也以为，她的后半生就会是这个样子，她只要待在那个静谧的家里，等待她满怀宝藏的父母敲开门，带着世界的一角，填满她的心……这样就够了。</p>
但这一切最终都随着一通电话戛然而止。</p>
看着屏幕上提示的派出所来电，女孩小心翼翼地接起电话，那一头传来一个沉重的声音。</p>
“李小姐，很抱歉地告知你，你的父母在四川旅游时出了意外……可以请你先来一趟医院吗？”</p>
第31章 黄杉的第二个故事</p>
因为一次自驾游时的意外，李眠父母的车子撞破护栏，滚落山道，在事故中双双去世了。</p>
认领遗物时，奇迹般的，两老的手机还有一部幸存，打开后相册里都是他们这一路拍摄的视频，在雪山，在河谷，在草地……无一例外，都是拍给他们唯一女儿的礼物。</p>
只是这一切他们都没法再亲手交给李眠了。</p>
似是多日来的痛苦决堤，那一晚李眠在微信上和黄杉一直聊到深夜。</p>
也是直到那时，黄杉才知道，为何李眠会如此急切地想要在网络上寻找慰藉。</p>
就像是她说的，父母曾经是塞住她心中空洞的那个塞子，而在他们意外去世后，李眠的精神一度崩溃，以至于只要待在老房子里就会触景生情，流一夜的眼泪。</p>
最终，她只得逃离了那里，住进了父母在市郊置办的另外一处房产。</p>
那是一片入住率很低的小区，距离市区很远，而李眠也因此隔绝了所有父母的朋友，亲戚，邻居，没日没夜地待在那个空房子里，一睡就是一整天。</p>
将近半个月，李眠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在头痛中睡着，又在头痛中醒来，有许多次，她甚至在迷蒙中听到有人敲门，而她满怀欣喜地冲下楼去，打开门，入怀的却只有一片细碎的日光。</p>
爸爸妈妈真的不在了。</p>
姨妈打电话和她说了葬礼的日子，而隔了许久，李眠仿佛才明白过来葬礼是什么意思。</p>
咚的一声。</p>
有人拔掉她心里的塞子，泪水再次填满了空洞……她一直哭到了她的父母下葬的那一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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