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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白雾

清晨由一声公鸡啼鸣拉开帷幕,一双饱经苍桑的双眼凝视着天边的一片空无。 近三年来,这个动作一直被重复着。 没人注意,没人看见。只有偶尔顽皮的孩子路过时不小心把这陈旧厚重又破烂的木门推开一丝缝隙,才能瞥见一个佝偻的背影。随即门又被风关上,一切又被那扇门吞没。 从早到晚,这个萧索的院落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只有天将将拂晓的时候,他才会将身上唯一一件稍微能够避寒的,比起袍子更像一块臭抹布的东西裹紧,从几块木板和草料拼凑的“床”上起身出门,穿过无人的乡村小道,穿过阴森的土坟堆,去湖边捡几条被他人嫌弃的漏网之鱼果腹。 他望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伸出手指抚摸着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疤痕。从前,他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适应了这丑陋的自己,可如今呢?不过是老树皮上的旧刀疤,有没有都一样。 手指往下移动,经过喉咙,掠过胸膛,在肋下某处刺青停住。 岸边的芦苇荡里躺着一条已经有点发臭的鲫鱼,只手可握,这大概也是它被放弃的缘由。 鲫鱼多刺,长青湖周边的居民靠水吃水,基本日子都过得不错,也不缺鱼吃,因此对刺多得令人心烦的鲫鱼并不感冒,但他不在乎,他有一双巧手,再多的鱼刺都能轻松剔出。 徒手将鱼头拧下,他闭着眼就能完成剔骨和掏出内脏两道工序。指甲缝里藏着长年积累的血渍污垢,这是一双令他自己都忍不住嫌弃的手,但一想到它们的另一种用法,他就兴奋不已。 多少年了?他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度过了半辈子的虚无时日。如今,他终于可以燃起复仇的烈焰。 复仇的时候到了。 ———————————— 我从睡梦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楚赦之已经跟在翟狯等人身后去查探白天那个叫长随的青年口中的尸体了。 淡淡的落寞从心底传来,我无力地闭眼躺回床上,嘲笑自己当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在找我吗?”温暖又抚慰人心的低语声从上面传来,是楚赦之:“又做噩梦了?” “你回来了?这么快。”我朝他望去,那双温暖而多情的深褐色桃花眼正注视着我,噩梦中的幽灵随即消散无踪。 “等等,什么叫‘又’?”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我之前有在你面前做过噩梦吗?” “是你上次给天境大师寄信的时候,我另写了一张夹在里面,他单独回信告诉我的。”楚赦之坐到床沿上,把我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大师说,你从小就爱做噩梦,每次都吓得直哭。问你梦到了什么,你太小的时候说不出来,再长大一点的时候,便是能说却不愿说。”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膝盖让出来给你枕着。”楚赦之笑得温柔:“然后说一句,我在这里。” 我嘴唇开了又合,不知该说什么,干脆用手捂住了脸,闷闷道:“太犯规了,你这个人。” 楚赦之轻抚着我的面颊:“你知道收到回信时我第一反应想到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想到我们第一次争论,”楚赦之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时我就觉得你对‘我在’这两个字过分敏感,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每当午夜梦回,噩梦初醒,满脸泪痕的小和尚缩在慈祥的老和尚怀中,那么孤独又脆弱的时刻,九谏都是靠这两个字挺过去的。他怎会不知 这句话有多么讨人喜欢呢?之所以从不轻吐于口,正是因为这个承诺对他来说太过特殊,所以也容不得他人轻佻。宁愿不要那一瞬的温暖,也不愿撒一个对己对他都一戳就破的谎言。这样的九谏,怎能不令人心疼呢? “那你就更应该记得,我后面还说了一段话,”我把捂着眼晴的手拿了下来,目光直直地对上他的:“成为他人全部的寄托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那个人还执念深重——比如,我。” 时隔多月,当时被岔开的话旧事重提,人还是那两个人,关系却已经完全变质。而现在的我,并不想再轻易放过他:“还记得我一直不让你叫的那个法名吗?” 楚赦之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只有天境大师才能叫的那个——阿难?” “是,”我缓缓说道:“这个名字由梵语ananda音译而来,意为‘欢喜’,取自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的阿难佗。” 楚赦之虽不甚精通佛法,但这种基础常识倒还算略有耳闻:“‘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佛法如大海,流入阿难心。’我曾听一位游僧说,在佛陀十大弟子中,阿难记忆最强,仪容俊秀,令见者心生欢喜。这么看来,阿难这个名字,当真是极适合小九的。” “师父起这个法名的时候的确有调侃之意,”我唇角微扬:“不过更多的是对我的担忧。阿难尊者虽博闻强记,可直至佛陀入灭时却仍未开悟。而我……更是欲念缠身,烦恼不尽。明知爱欲难长久,年寿无奈何,却依旧忍不住沉溺于此。也正因我执念如此深重,所以更容不得他人许下承诺后再退却。实不相瞒,便是现在你人就在我身边,一想到你对我说的话不知还说给过多少人听,我就已经气得想把你的腿打折……” 手臂伸直,指尖轻轻划过楚赦之最脆弱的咽喉,流连几下,这才放下手:“该给的警告我已经给了很多次了,总之,别让我失望,知道吗?” ——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楚赦之的眸中有一瞬间的惊讶,旋即笑道:“是我的错觉吗?还是你一直是这样的……霸道?” “嗯,我一直就是这样霸道。”暴露出不常见于人前的一面,我再次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好了,说说你刚才跟着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话题岔地太远,我来不及告诉楚赦之刚才的梦——那是湖边的一片芦苇荡,四周缭绕着白茫茫的雾气。一双满是青筋的手从雾里伸出来,扬起手,直指翟家幽深的墙院。雾气越来越浓,那人消失不见了,雾中依稀露出一抹青黑。 “我也在这里。”我在心里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赦之。” ———————————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 楚赦之随手在翟府里找了一件黑衣披在身上,跟在了悄悄出门的翟狯身后。 “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提前在树下等他的人开了口。 借着月光,楚赦之清晰的看到,和翟狯偷偷会面的竟是白天看起来忍气吞声的程历。此时他们两个人的表现可不像白天那样既敌意又生疏,虽算不上亲密无间,却也很是平等相待。 翟狯面色不佳,他临走之前还被翟少爷闹得心绪不宁,心里又藏着事,到现在脑子里还是嗡嗡地一团乱麻,语气中是完全不压抑的讽刺:“闹得再大又能怎样,那个陶县令不过是条以吃别人残羹剩饭维生的狗,吃多了,就对翟家有了感情,不用下令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可是一条好狗,你担心他碍事,不如担心自己。怎么会有人突然朝尤家动手?人怎么死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吗?” 一提到“人怎么死的”,程历的喉咙明显咕咚了一下,露出了反胃的声音:“你吃晚饭了吗?” 翟狯摇头:“哪有时间,那个废物少爷今日被吓得失了神,怎么都不肯让我离开,水都只走的时候来得及灌两口……怎么了,死的很惨?我又不是没见过脏东西,你带路就是。” 事实证明,翟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也低估了尸体的恐怖程度,他只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就去旁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程历根本没有走近,见翟狯跑过来吐完,才皮笑肉不笑道:“这回知道我为什么急着下葬了?我家没出息的老爷子根本不敢踏进这里一步,还在床上念叨着那个闫娃……能被献给龙神是他的福气,一个不是是谁生的贱种,要是没有我们程家,早就没命了。” “下葬,必须立刻下葬!”翟狯青着脸吐光了胃里的东西,一抹嘴:“我会回去和老爷说的……详查也是他的命令,他是看不上那个败家的废物儿子,但也容不得别人吓唬他,可这……什么深仇大恨啊!只是因为闫娃?他没亲没故的,谁会为他报仇?” “不一定跟闫娃有关,也许是你们翟家和尤辉这骚货以前粘上的麻烦——卖屁股的脏玩意儿,要不是看着他主人家的脸面,谁把他当回事呢?”此时的程历面色阴沉,完全看不出白日的憨厚:“我听长随说,昨晚发现人死了之前,宅子里有唱戏声,会不会就是白天那个死了的贱人?” 翟狯:“杀人还敢唱戏?怎么没把那装神弄鬼的抓个正着呢?” “大晚上的唱地凄凄艾艾地,灵偶村又一直有那个传说,谁乍一听不怕呢?要不是有个屠户胆子大,恐怕白天才会有人去看。” 翟狯捏着鼻子:“县里的仵作是什么水平我也清楚,还没我有胆色,罢了,反正这尸体这样也验不出来,死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儿,明日找个好时辰烧了吧,老爷不会反对的。” “那凶手……” “咱们都没死,他还会出手。”翟狯露出一抹冷笑:“我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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