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黄瓦间,夕阳挥洒在长长的宫道上,也为那道静坐行椅的身影渡上了一层灿金的光辉。 谢嘉宁被迎面而来的灼亮光线一照,不由眯起了眼睛,抬手半遮掩了去,目光随之探视向前方,却见远处的宫道延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余光向两侧瞥去,左右是同样一望无边的朱红墙壁,高耸的宫墙隔绝了更深处坐落的殿宇,只能隐约瞧见一排排雕梁画栋的殿檐鳞次栉比,仅仅露了个檐角便显露出恢弘的气派。 谢嘉宁安静坐在行椅上,沿着笔直的路线向朝天殿所在的方向行去。 周围不时有宫婢与太监经过,这些人训练有素,即便瞧见了谢嘉宁身下不寻常的行椅,也并未面露异色,而是紧紧埋着头向她与卫云珩行了一礼,其后便立即脚步匆匆地向另一个方向背道离去,生怕多惹事端。 谢嘉宁眸色淡然地望着这一切,将进宫以来周围几经变化的光景尽收眼底,在心中低声自问。 从建平门到朝天殿,这便是阿兄曾经走过的道路么? 她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行椅下不断经过的地面,那里是厚重石板铺就的宫道,她一寸寸望去,似是想牢牢记住这里的一砖一瓦。 木轮轧过地面的声音响起,行椅再次穿过一重威严而厚重的宫门,短暂进入斗拱遮蔽的阴影间隔,又转眼重新沐浴在夕阳之下。 行椅被推出朝天门的那一刻,阳光顺着金角檐顶斜落,谢嘉宁微微抬眼,余晖在那双明眸间形成错落有致的光影,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宫门后隐藏的宏伟景象。 历经岁月磨砺的青砖无穷无尽延展,铺就成整片辽阔无垠的白玉广场,又在最中心处一分为五,化作五道栩栩如生的云龙拱桥,跨越纵横交错的结冰河水,最终通向位于正中央的庄严宫殿。 谢嘉宁呼吸微窒,丝毫未分心去观赏那座闻名天下的朝天殿,而是将全部目光都落定在前方的护城河上,那里屹立着五座腾龙长桥—— 伏龙桥,三年前谢源景身死之地。 谢嘉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还是来了,来亲眼所见这尘封了谢家沉痛过往的是非之地。 谢嘉宁无声闭上双眸,身下麻木的双腿再次隐隐作痛,双手开始无可抑制地颤抖,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在宽袖内捏紧手腕一串佛珠,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青紫色的血管战栗着透出苍白的皮肤。 再度睁开眼时,她已经掩下了眸底不断起伏的深深恨色,面上取而代之的是我见犹怜的两行珠泪。 只见行椅上的病弱美人失神凝望着前方的白玉石桥,一双剪水秋眸中,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她却始终紧咬着贝齿,倔强地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啜泣的声音来。 朝天门侧巡走的两列禁卫中,有几人偷偷窥看向她,一经瞥见宫门前美人落泪的光景,皆步伐一顿,致使身后正常行走的人差些撞上其后背。 短暂惊艳过后,这些禁卫蓦然回想起皇上今日下达的召见口谕,不乏有明眼人一下就猜出了行椅上美人的身份—— 定国公之女,谢氏嘉宁。 一个从小养在深闺之中、不经世事的高门贵女。 由于此前谢大公子身死紫禁城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带着之后又有流言蜚语向皇京传来。据称,谢大公子的嫡妹因自幼与兄长感情甚笃,在其辞世后坚决为其于边疆守丧三年,天下诸多文人武将听闻此事都为之动容。 于是有不少人开始好奇,这谢公子的嫡妹是何人也?一经打听才知道,乃是一位自幼病体孱弱、双腿有疾的贵女。倒是不曾料想,这身躯如此柔弱的女子,骨子里竟是极为重情重义之人。 有禁卫忆及此事,思路豁然畅通。原是当年谢大公子于紫禁城遇刺一事太过冤枉,所以这贵女今日应召入宫后,在途径亲人辞世之地时情绪难以自抑,乃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悄然泪流满面。 实在是情有可原啊!不少禁卫思及此处,对其不由心生怜惜。 只是他们不知……这病弱美人面上的眼泪,实是伪装。 谢嘉宁早在三年前就几近心如止水,若非有意做戏,此刻即便是看见那意义深重的伏龙桥,也无法令她真心落泪。 于她而言,眼泪无用,只有步步为营的谋划与握在手中的实权,才能平息她对阉党生生不息的仇恨。 谢嘉宁掏出衣袍中的锦帕,以袖遮面,轻轻揩拭去眼角的泪珠。再放下长袖时,神情已恢复如常,仅是微红的清眸与鼻尖显露了几分伤色。 之所以假意落泪,是因此前她深思熟虑后认定,此次入宫,只有这样的表现,才符合谢家嫡女于传言中留给世人的印象。 卫云珩继续推着谢嘉宁的行椅朝前走去,落日在行椅身后留下长长的剪影,每前行一步,那影子都越发靠近不远处的白玉石桥。 奇异的是,谢嘉宁越是临近伏龙桥,心中思绪便越发明晰与冷静。 随着视线慢慢拉近,她逐渐看到了石桥两侧雕刻的盘龙与祥云,看到了桥面上微微起伏的弧线与色泽不一的青石,看到了冷光粼粼的冰面在夕晖下渡上一层金辉,有如祥兆降临。 谢嘉宁强行克制住勾起唇角的冲动,突然于脑海中平静地勾勒出一幅幅疯狂的画面。 她听许多人描绘了许多遍阿兄身死时的场景。 听说那名北司司卫是直接挥刀砍中了阿兄的胸口,直击要害,因此血当场就飞溅到了周围几人的脸上。接着阿兄脱力倒地,更多鲜红的血渐渐染湿了他身上的玉白衣袍,又顺着起伏的桥面缓缓流淌而下,一直延伸向桥尾的青灰石板。 她脑海中的血腥场景逐渐与眼前所见的祥和光景相重合。 “咯噔”一声,行椅被推上右侧最边缘的一座伏龙桥。这是专供四品以下官员与世家觐见之人所行的石桥,谢源景于万泰四年觐见时,走的便是这座桥。 谢嘉宁仔细凝望着伏龙桥上的每一道砖石与每一笔雕刻,发现这里哪怕是青砖之间的缝隙,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此处早已看不出任何当年谢源景遇刺、血溅伏龙桥留下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恰似从未发生过。 本该是如此的—— 可谢嘉宁瞧着瞧着,却忽然从这朝天而建的伏龙桥上,看见了满桥流淌而下的鲜血。 血水汩汩不止,赤红的色泽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逐渐吞没全部视线。 谢嘉宁陡然剧烈咳嗽起来,咳了许久,直到胸腔生疼。再抬起眼时,她移开了目光,转而远远望向了前方气势磅礴的朝天殿。 她年幼之时曾听爹爹和兄长说,紫禁城中的朝天殿,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那时她不懂,便问两人,为何朝天殿如此举足轻重?后来兄长的回答让年幼的她始终铭记在心,兄长说…… 只因这朝天殿之中的君与臣,于一言一策中,为百姓创下了锦绣江山,为大历延续了海晏河清。 因此这么多年来在谢嘉宁的印象里,紫禁城与朝天殿,都应是承载着天下百姓希冀与大历前景的神圣之地。 火烧的残阳下,谢嘉宁将目光缓缓划过周围的一切景物,接着抬手以华贵长袖掩面,再次轻微咳嗽了两声。 袖袍后无人可见之处,她唇边悄悄划过一抹讽刺的笑意。 此处何来的神圣之地? 这皇宫之中的一砖一瓦,分明都写满了“吃人”二字。 大历本不该是如今这般模样。 谢嘉宁渐渐收起面上的冷色与讽刺,随之行止有礼地放下遮面的袖袍,不叫人看出一丝端倪来,这时她却忽而察觉不远处传来一道毫不遮掩的凌厉视线。 谢嘉宁心中一动,有所预感地朝那方向回视而去。只见血色残阳下,一名头戴玄黑三山帽、身穿绛紫锦蟒袍的颀长男子立于旁侧的伏龙桥上。 那人逆光而立,妖冶俊美的五官浸在连片阴影之中,只隐约可见高挺鼻骨与剑眉凤目,一双眸子幽沉如深潭,正以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打量着她,毫无收敛之意。 谢嘉宁下意识眼眸微敛,心中升起审视与警惕之意。她分明瞧见,那人伫立之处乃是五座石桥之中,位于最中央的拱桥。 那是只有皇上才能通过的伏龙桥。 光天化日之下,那蟒袍男子就这般泰然自若立于原地,毫无畏惧之色。 谢嘉宁望着那处,眸色隐有波动。 此人明明未铺张任何浩大声势,身后也没有任何太监或宫侍相随,却仅此一人,就把张狂之意尽数透出。 诺大的紫禁城中,蟒袍男子隔着几座间距不远的白玉石桥,与行椅上的狐裘女子对望少顷。 下一刻,凛凛寒风吹来,谢嘉宁不由虚弱地掩面轻咳了几声,并随着行椅向前推动的步伐与那人错开了视线。 她回过头正视前方,面上依旧不露声色,通身却蔓出一股彻骨冷意。 锦衣蟒袍,为宦官之服;绛紫之色,喻指位高权重。 此人身份已不言而喻。 谢嘉宁眸色不变,四肢百骸的刺骨冷意却逐渐沸腾起来,心底也隐隐升起一股炙热不明的疯狂。 是天意吗?竟让她于此是非之地,遇见了此等是非之人。 南司督公,裴禧言。 她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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