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p>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p>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p>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p>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p>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p>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p>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p>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p>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p>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p>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p>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p>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p>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p>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p>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p>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p>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p>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p>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p>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p>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p>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p>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p>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p>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p>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p>
简直是异想天开。</p>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p>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p>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p>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p>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p>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p>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p>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p>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p>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p>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p>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p>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p>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p>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p>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p>
这个问题很复杂。</p>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p>
但对于他呢？</p>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p>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p>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p>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p>
……</p>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p>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p>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p>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p>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p>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p>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p>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p>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p>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p>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p>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p>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p>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p>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p>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p>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p>
朱翊钧：“啊……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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