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临眼见躲不过去，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大行皇帝，不可察而自智，令虽未出，化行若驰；口虽未言，声疾如震，是作为之君。”</p>
朱翊钧仰起头，强忍住没笑出声来。</p>
这是说先帝智慧难测，即便尚未发出指令，下面人行动已经迅速展开，话语不需要出口，影响力却如同雷霆。</p>
直白来说，就是有点笨，不管事，下面自行其是。</p>
这些文人说话是有水平的，至少在阴阳怪气上，登峰造极。</p>
这样看来陶大临多少有些看不上先帝，认为先帝没有履行好皇帝的职责，那看来是希望新君励精图治？</p>
朱翊钧只当没听出来。</p>
又看向张四维：“张学士，你说呢？”</p>
张四维没什么遮掩，直言不讳：“大行皇帝，尤能优崇辅弼，信任老成，群力毕收，众思咸集，守祖宗之法，无纷更约束之烦，实有古圣王之风，乃是圣君。”</p>
优崇辅弼，信任老成就是托政辅臣的意思，守祖宗法，就浅显易懂了。</p>
这便是晋党眼中的好皇帝？难怪张四维舅舅取名“崇古”。</p>
朱翊钧面上懵懂，心中却叹气，果然，坏人的夸赞，反而让人有些不爽利。</p>
古圣王之风？呵，三皇五帝圣事，骗了多少无涯过客，如今还想骗到他头上来吗？</p>
他正要继续问。</p>
只听余有丁已经主动接过话头：“殿下，臣以为，大行皇帝罢世宗一应不虞事，平反冤狱。”</p>
“一扫兵备颓态，俺答封贡，平息边事。”</p>
“又随世而变，不因循守旧，放开海禁。”</p>
“正士习、纠官邪、整顿吏治、清查皇室勋戚田庄。”</p>
“如此行止，当称一声革故鼎新之君！”</p>
朱翊钧诧异地看了余有丁一眼，不意料余探花竟然是新政一派。</p>
死人是用来替活人说话的。</p>
大行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大家需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才重要。</p>
张四维说先帝垂拱而治，遵祖法，守成例，一副崇古做派。</p>
余有丁立刻张目，说先帝革故鼎新，有变法之心。</p>
这就是新旧之争。</p>
朱翊钧自然不会揭破这一层，他只是装作若有所思。</p>
倒是马自强，适时提醒了一句：“注意体统，不要妄议世宗皇帝。”</p>
哪怕是为尊者讳，也不该在新君面前这样说，好歹是爷孙，不要太明显。</p>
朱翊钧很大度地摆了摆手：“都说了是学问探讨，无妨的。”</p>
“无论如何，广开言路，本宫还是能做到的，不必害怕因言获罪。”</p>
从这几人的话中，还是很能读出倾向的。</p>
无论是革新变法，还是守祖宗法，至少要做到对文官好，大家才认可。</p>
世宗杖杀朝臣，被黑成什么样了。</p>
所以，无论朱翊钧掌权后，会不会压制文官，现在都得放出风去，露出点广开言路，宅心仁厚的特质才是。</p>
几位讲读官，连忙齐齐拜下：“圣明无过殿下。”</p>
除此之外……</p>
朱翊钧做出一副突发奇想的模样：“近来我听闻内阁在议论考成法之事？”</p>
几名讲读官不明就里。</p>
张四维领班却躲不过去，只能接过话头：“殿下，确有此事。”</p>
朱翊钧哦了一下，笑道：“大行皇帝论述功过，岂不像考成核定？”</p>
庙号与谥号的议论，大体是带着功过分说的。</p>
功过论完了，再看给个恶谥还是美谥。</p>
如此说来，确实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是一生一次。</p>
但诸位讲读官哪里敢回这话。</p>
考成？文官给皇帝考成？真有这想法也不敢认下啊。</p>
马自强连忙道：“殿下，礼记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礼之大体也。”</p>
“谥号与庙号，乃是丧祭之属，非是考成，而是大礼根本。”</p>
无怪乎这些讲官这么紧张。</p>
谥礼起于周，却在秦时一度被废除，只因秦始皇认为谥号有“子议父、臣议君”的嫌疑，一直到西汉才又恢复了谥议。</p>
到了明朝，虽然多有掩过饰非之情，却始终是文臣钳制君上的利器——很少有人不在乎身后名。</p>
如今皇太子将议谥与考成法类比，不明白是什么想法，着实将人吓得不轻。</p>
要是谥法被他们今天一议给议没了，他马自强怕是要挨天下文官口诛笔伐。</p>
朱翊钧看着马自强的反应心中一哂。</p>
他并没有动谥法的打算，他仍是在借题发挥，或者说，他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引到考成法上。</p>
现在有内阁在前冲锋，自己也不能扯后腿不是。</p>
斗归斗，不能慢怠国事。</p>
朱翊钧开口道：“马学士所言，本宫省得了。”</p>
“只是见诸位先生评述我皇考得失，突然有些感慨，本宫日后还要诸位肱股之臣好好监督才是。”</p>
“若是行差踏错，得了恶谥，不止是本宫的憾事，也是诸位先生的失职。”</p>
“若能学得我皇考一半功绩，日后得个美谥，才好去冥朝拜见我皇考。”</p>
众讲官心思各异，纷纷下拜：“臣等惶恐。”</p>
朱翊钧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众卿，所谓知行合一，诸位先生既然认同本宫这话，那也须得落到实处才是。”</p>
“不如这样，我的日讲课业，就让诸位先生与两宫对我考成罢！”</p>
“诸位以为然否？”</p>
朱翊钧以自己学习进度好，做出一副想表现自我的做派。</p>
但实则，他这是公然给考成法站台。</p>
我堂堂后天就要登基的皇帝，屈身折节受人考成，那些不愿被考成的官员，还有何话说？</p>
怎么？比皇帝还金贵？</p>
此事一传出去，无论是内阁，还是后宫的试点推行，阻力都会小很多。</p>
很多事情，上面带头吃苦，推行起来的效率，不可同日而语。</p>
至于会不会不合格？只能说，他两世为人，考试还从未不合格过。</p>
几位讲读官面面相觑。</p>
朱翊钧也不急，他笑道：“几位先生，本宫不是说笑。”</p>
“论语云，吾日三省吾身。本宫既然众望所归，岂能懈怠？这也是为了鞭策自己。”</p>
“诸卿不妨等高阁老回来，与他商议一番，届时一同上个奏疏。”</p>
“两位娘亲那边，本宫自会前去说道。”</p>
几人仍然犹疑不定。</p>
陈栋忽然出列：“臣领旨！”</p>
朱翊钧一愣，难得见到此人主动接话。</p>
回过神来，不由微微一笑，抓住陈栋的手轻轻摇了摇：“那就劳烦诸位爱卿了。”</p>
“好了，今日先到这里吧，几位先生回衙坐班吧。”</p>
说罢，他便转身进了暖阁。</p>
直到完全不见他的身影，陈栋也不跟人打招呼，径自出了殿。</p>
其余几人这才三五结伴心事重重也跟了出去。</p>
余有丁再度回看了一眼皇太子离去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比起先帝，这才是圣君之相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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