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p>
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桌倒椅翻。</p>
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p>
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p>
小声说道：“大伴，我娘亲这是？”</p>
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现在三人可以说是，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p>
他仍保持着清醒，恭谨道：“陛下，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有些不悦。”</p>
读作不悦，写作勃然大怒。</p>
朱翊钧皱眉：“礼部的奏疏，到司礼监了？”</p>
冯保点头：“今晨礼部部议完，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因为不涉别部，所以也无需廷议。”</p>
“至于现在……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p>
冯保说完，就闭嘴了。</p>
两人默默站在门前，一时无语。</p>
二人心中都清楚，这份奏疏，一旦到了慈庆宫，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p>
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p>
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p>
否决总得有理由，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p>
前者的话，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p>
如此水涨船高，李太后两字，陈太后就四字，李太后四字，陈太后就六字，永远被压一头。</p>
而若是后者，敢嫌嫡母尊号高？这就是不孝！</p>
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没人敢碰。</p>
那若是明说，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是为不孝，问题就太大了。</p>
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p>
朱翊钧问道：“元辅致仕的奏疏，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p>
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就看到什么程度了。</p>
冯保摇了摇头：“被陈娘娘留中了。”</p>
朱翊钧一怔。</p>
旋即反应过来。</p>
没有驳回，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p>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就要进去看李太后。</p>
突然，冯保叫住了他：“陛下！”</p>
朱翊钧回过头。</p>
冯保躬身一拜：“身体要紧，陛下好好劝劝娘娘。”</p>
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p>
这老家伙，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求自己支持了？</p>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会好好劝娘亲的。”</p>
“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p>
冯保躬身告辞。</p>
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p>
“娘亲，孩儿来给您请安。”</p>
李太后一言不发。</p>
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瓷片踢开。</p>
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关切道：“瓷片划手，让宫人来便好了。”</p>
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p>
他一边归拢，一边说道：“没让娘亲心情顺遂，动了真怒，是我这做人子的错。”</p>
“让下人收拾，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p>
这作派，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p>
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关我儿的事，是慈庆宫那……”</p>
民间养成的习惯，动真怒了差点，本能口出污言秽语。</p>
见到面前时儿子，忙改口道：“是姐姐太过份了！”</p>
朱翊钧没有接话。</p>
李太后继续道：“我们娘俩，顾念她久居别宫，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p>
“现在好了，非但不领情，还为了求个尊号，勾结高拱，不让他致仕！”</p>
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p>
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这就罢了！我大不了忍让她！”</p>
“可那高拱是什么人？”</p>
“竟然要废除司礼监，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p>
“她身为嫡母，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p>
“简直是……简直是……”</p>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p>
他打断了李太后。</p>
语气很轻，很平淡地问道：“娘亲，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您有没有推波助澜？”</p>
李太后抬起头。</p>
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p>
她张了张嘴，抬起手指着皇帝：“你……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p>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p>
不置可否道：“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儿也可以为她上，犯不着勾结高拱。”</p>
“孩儿只是，想不明白，请娘亲解惑。”</p>
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眼眶微微湿润。</p>
终于失态道：“好啊好啊，现在出了问题，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p>
“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p>
“世宗八子七折，先帝连连丧女，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p>
“我生怕你受了歹人暗害，遭了丁点阴毒。”</p>
“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反而懂怪罪起娘了！”</p>
“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让你不安，你就要归责到我！？”</p>
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p>
眼见儿子没有动作，反而心下更是难过。</p>
门外值守的蒋克谦、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不敢多听分毫。</p>
“好了！”</p>
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在房间内响起。</p>
李太后愕然看向他。</p>
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p>
她浑身颤抖起来，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p>
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p>
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p>
因为年纪的缘故，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p>
他伸出双手。</p>
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p>
额头贴近，触着李太后的额头。</p>
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娘亲。”</p>
“孩儿都记得呢。”</p>
“孩儿怎么会忘了，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p>
“一夜安寝，娘亲要探视四五次。”</p>
“但有哭声，娘亲便呵斥冯保、张宏等人，将儿子脱光，检查个底朝天。”</p>
“到嘴里的吃食，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p>
“这些事，孩儿哪里能忘？”</p>
“娘亲以抚育为慈，儿亦以奉母为孝。”</p>
“方一登基，便有心恩荫国丈。”</p>
“日日勤学，只盼不让娘亲失望。”</p>
“恳恳视朝，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p>
“如今……如今……”</p>
“高拱逼我，嫡母迫我，朝臣孩视于我，孤苦无依，除了娘亲，还有何人！？”</p>
“娘亲为外朝所忌，受内臣所欺，遭正宫所辱，零丁无靠，除了儿臣，还有何人！？”</p>
“你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哪里容得半点猜忌？”</p>
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呆呆地愣在了原地。</p>
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字一顿道：“娘亲养育我十载，孩儿都记得。”</p>
“如今，孩儿继位登极，娘亲以后，还请放心由我奉养。”</p>
“话，且诚心与孩儿说；事，也放手交给孩儿做！”</p>
“相信朕！”</p>
说罢，朱翊钧退后下拜。</p>
不被注视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决意。</p>
外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p>
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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