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清晨。</p>
乾清宫。</p>
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p>
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p>
说罢,将粥碗放下。</p>
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p>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p>
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p>
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p>
不多时。</p>
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p>
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p>
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p>
“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p>
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p>
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p>
反而好奇道:“族舅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p>
李进再度磕了个头,喊了声有罪。</p>
接着苦笑起来:“万岁爷恕罪,奴婢并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p>
“不瞒万岁爷,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p>
“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p>
“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p>
“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便将该退的退了,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p>
“好些年过去了,奴婢家底耗光了,便只剩这般穷酸了。”</p>
这话中真假且不论,光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责怪。</p>
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p>
叹了口气:“族舅所说,朕明白了。”</p>
“担个外戚的名声,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坏了朕的名声,真是苦了族舅了。”</p>
李进连忙推辞:“万岁爷,不敢当您一句族舅,实在是折奴婢的寿。”</p>
“而且,奴婢也不苦,能见万岁爷登基,奴婢心中一万个甜。”</p>
朱翊钧从善如流:“那朕便唤你大伴吧,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终归是家人,称臣便可。”</p>
李进忙跪下谢恩。</p>
两人走完过场之后,李进才说明来意:“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都是万岁爷的恩典。”</p>
“特来向万岁爷谢恩。”</p>
朱翊钧摇摇头:“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朕岂能视若无睹?这东厂既然空缺,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p>
李进连忙跪下叩谢。</p>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心中感慨。</p>
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真是没一个简单的。</p>
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p>
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这是功劳,赏你就应该受着。”</p>
“此外还有苦劳,朕也记着。”</p>
“李大伴,有何所求,不妨告诉朕,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p>
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自然是作给他看的。</p>
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不敢伸手,才导致这般拮据。</p>
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p>
两人一番拉扯,李进还没表态效忠,必然是还有所求。</p>
如今宫廷局势复杂,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只能率先松口。</p>
果然,一听这话,李进终于真情流露。</p>
他再度拜倒。</p>
说话也开始哽咽:“万岁爷,奴婢想求个恩典。”</p>
“奴婢当初进宫,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被我父移了族谱。”</p>
“如今内臣年过半百,孤苦无依,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仍不肯见我。”</p>
“只说我无后,是不孝之人。”</p>
李进面容凄苦。</p>
朱翊钧忙将他扶起。</p>
口中感慨孝子。</p>
“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令朕感动,哪有不允的道理。”</p>
“这样,朕让国丈出面,替你斡旋一二,过继个儿子。”</p>
“待你攒些功勋,届时朕再做主,恩赠乃父乃母。”</p>
李进得了承诺,终于不再矜持。</p>
口呼万岁,谢恩道:“内臣为陛下驱使,万死不辞。”</p>
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p>
一番拉扯,终于要说起正事。</p>
他将李进扶起,轻声问道:“大伴掌控东厂,需要多少时日?”</p>
既然要下手,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都不能遗漏。</p>
李进苦笑一声:“陛下,内臣接手,时日尚短,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p>
朱翊钧打断了他:“朕知道,你说个时间。”</p>
李进沉吟片刻:“估摸着,也要两个月。”</p>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太长了。</p>
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已然等不及。</p>
他换了个问法:“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p>
李进想了想,很是自信道:“内臣甫一上任,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p>
“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但外人再想插手,也是千难万难!”</p>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就够了。</p>
面无表情道:“今夜,将慈庆宫四周的人,全给我撤开,一双耳朵都不要有。”</p>
李进寒毛倒竖。</p>
顿时默默下拜,躬身应是。</p>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p>
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p>
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p>
“朱卿,东厂不插手的话,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p>
朱希孝连忙应道:“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p>
朱翊钧点了点头。</p>
喃喃道:“那就子时吧。”</p>
朱希孝跪地领命。</p>
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p>
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朱卿。”</p>
“注意分寸,不该碰的人不要碰,朕不用你担责。”</p>
朱希孝愕然回头。</p>
拿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提醒与他,迟疑道:“陛下……”</p>
朱翊钧再度肯定道:“放心,不是说反话。”</p>
“成国公府忠君体国,朕,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p>
朱希孝心悦诚服,再拜而退。</p>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p>
再度清厘局势,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p>
他如今要做的,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这种愚不可及的事。</p>
方才他提醒朱希孝,也是怕他会错意,自作主张,害他于不孝之地。</p>
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不。</p>
明朝的太后,被制度限制得太死。</p>
不经历长期松绑,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p>
这也就意味着,内宫与外臣,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p>
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p>
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才能压制各方。</p>
但,这二人不知道的是……内廷的武力,尽在他手!</p>
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都杀个精光,拿什么勾连外朝?</p>
本就身居别宫,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p>
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什么态度!</p>
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现在轮到他了!</p>
不止如此,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p>
干脆,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p>
亲政是不急,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也绝不含糊。</p>
所以,他召来李进,让他按住东厂。</p>
又授意朱希忠,布置了脏活。</p>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外朝。</p>
若是见机插手,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p>
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p>
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惹来某个不开眼的,来一句“颇类英宗”。</p>
他的政治威望,恐怕就得立马作负。</p>
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背后有生母护着,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p>
但权力的行驶,是有成本的。</p>
政治威望的高低,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换个在后世,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 成本过大时,别说新政,便是控制力,都会受到影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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