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铭跟陈胤兆,莫名被点到,都愣了愣。</p>
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挡在身前,就要说话。</p>
李执突然悄声开口:“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p>
“天子耳目,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p>
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p>
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p>
他谨慎开口道:“长者看看差了,我等只是商贾。”</p>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他顺势就改了口。</p>
李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是要进京的,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让二位离了圣心。”</p>
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p>
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p>
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p>
有这份洞悉,乃至这般言语,显然身份不简单。</p>
见陈胤兆还在迟疑,李执解释道:“放心,不是为难的事,让您二位做个见证,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p>
陈胤兆瞥了他一眼。</p>
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p>
他沉声问道:“长者不妨交个底。”</p>
李贽无奈道:“我举人出身,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上月,改国子监司业,如今是进京赴任。”</p>
陈胤兆一怔。</p>
刑部主事、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但也还是个小角色。</p>
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痴人说梦!</p>
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差点给他唬住。</p>
他心里有了底,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在这里纠缠作甚。”</p>
李贽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什么心理。</p>
当即又扯起虎皮:“正是要赴任的,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p>
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小声道:“跟圣上也有关的。”</p>
最后这一句,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p>
虽说大明风气开朗,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p>
既然这般说了,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p>
一时两难住了。</p>
二人这里嘀嘀咕咕,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p>
忍着脾气提醒一句:“诸位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p>
李贽连忙凑过去。</p>
一边指着陈胤兆、李诚铭,一边耳语起来。</p>
而后又是拍胸脯,又是亮了个什么凭证。</p>
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你们且随我上来。”</p>
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p>
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让三人稍待片刻,他进去通禀。</p>
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几人都有些不满。</p>
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p>
他低声道:“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p>
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敲开了王之诰的门,也就不再遮掩。</p>
他娓娓道来:“我长话短说。”</p>
“上月初,圣上开经筵。”</p>
“初次经筵,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譬如什么良知现成、修证等等。”</p>
“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p>
“圣上来了好奇,便问,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p>
“几位讲官各执一词,圣上怫然不悦。”</p>
“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蒙圣上召见,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与自然为伴的野人。”</p>
“而后圣上大喜,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p>
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顿了顿。</p>
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那这关你什么事?”</p>
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眼神充满疑惑。</p>
李贽摇了摇头:“本来是不关我事,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赶着凑上去。”</p>
“我手上有桩案子,案犯是个残智之人。”</p>
“我离任时,正要结案,将人开释,结果就听下面说,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p>
结合他之前说的,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p>
李诚铭疑惑道:“残智与未开化,恐怕不同吧。”</p>
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p>
不同归不同,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p>
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恕不奉陪。”</p>
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现在一听,压根没圣上的事,当即准备溜之。</p>
李贽连忙将人拉住。</p>
他早有准备。</p>
缓缓开口道:“不瞒二位,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p>
“圣上亲笔,催我上道,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一番往返,岂不浪费了时日,让圣上久等?”</p>
“所以,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替我送遣。”</p>
陈胤兆皱眉,什么来头,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p>
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p>
现在听了这话,又拿不准了。</p>
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直接反驳道:“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可赖不着咱们。”</p>
话是这个道理。</p>
但李贽咧嘴一笑,将头上儒巾扯下,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p>
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久仰名,朕盼侯”六个字。</p>
李贽随手招了招。</p>
他无赖道:“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本官今日就赖上你们了。”</p>
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p>
对视一眼,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p>
这种简在圣心的人,无论官阶高低,都不好得罪。</p>
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p>
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二人无奈,半推半就应了。</p>
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p>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p>
才忍不住有这一问。</p>
李贽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一日头痒难耐,恰好又倦于梳理,干脆便去了发,独存鬓须。”</p>
不能说是洒脱,只能说是离经叛道。</p>
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心中感慨,好个狂生。</p>
李诚铭忍不住道:“《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p>
李贽奇怪看着他:“孔子狗叫,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你估摸着是个勋贵,怎么也学起来了。”</p>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吓了一跳。</p>
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p>
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这才松了口气。</p>
拉了拉李诚铭,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p>
他都怕了,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p>
这话传出去,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p>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默。</p>
过了好一会,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p>
朝三人道:“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p>
……</p>
翌日。</p>
清晨。</p>
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悄摸离开了官驿,前往码头。</p>
这般鬼鬼祟祟,自然是为了躲李贽。</p>
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说话也没见客气。</p>
搞得二人如坐针毡,还要强装镇定。</p>
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p>
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还缠上二人了。</p>
又是说要秉烛夜谈,又是要抵足而眠。</p>
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搞得二人避之不及。</p>
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免得又被缠上。</p>
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到了码头。</p>
此时船只已然靠岸,二人交了银两,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p>
在上层挑好房间,陈胤兆就嘱咐道:“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免得又碰上了。”</p>
李诚铭连连点头。</p>
他有些后怕道:“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p>
陈胤兆摇摇头:“便是个小小吏目,都让我有些意外,更别说其余事了,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p>
“依我看,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p>
李诚铭一怔。</p>
奇道:“什么意思?”</p>
陈胤兆神色莫名:“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p>
“此人十二岁时,就撰文抨击孔圣,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说孔圣不过是犬吠。”</p>
“中举后,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p>
“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绝假还真,又攻讦同僚,说什么‘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无一厘为人谋者’。” “还妄言圣尊,大肆宣扬‘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公然说‘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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