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p>
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p>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p>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p>
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p>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p>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p>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p>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p>
是要点到为止？</p>
还是要搅翻两淮？</p>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p>
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p>
朱翊钧走在前方，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p>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认真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p>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p>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p>
连忙就要请罪。</p>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p>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p>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p>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划一条线。”</p>
海瑞不解，疑惑道：“请陛下明示。”</p>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卿自己把握。”</p>
“其二，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p>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p>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p>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p>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皇帝。</p>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p>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p>
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p>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收场。</p>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p>
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一般无二。</p>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p>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p>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p>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p>
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p>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p>
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p>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p>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p>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p>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p>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p>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p>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p>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p>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p>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p>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p>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天下清流拜谢。”</p>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p>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p>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p>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p>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p>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p>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p>
海瑞躬身静听。</p>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p>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p>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p>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p>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p>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p>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p>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p>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p>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p>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p>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p>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p>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p>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你做主。”</p>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p>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p>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p>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p>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p>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p>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p>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p>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p>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p>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p>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p>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p>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p>
四品以下走流程。</p>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p>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p>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p>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p>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p>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p>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p>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p>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p>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p>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p>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p>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p>
这话有些卖关子。</p>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p>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p>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p>
让杀归让杀。</p>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p>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p>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p>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p>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p>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p>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p>
海瑞叹服。</p>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p>
当真是算无遗策。</p>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p>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p>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p>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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