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p>
徐邦瑞手上紧紧攥着一封信笺，一脸惊叹。</p>
“好！他也知道吏治窳败，他们朱家人难辞其咎！”</p>
竟然遇到了这般能扛事的皇帝，难怪敢让他别找死，不冤，果然不冤！</p>
徐维志则是站在老父身后，急切道：“父亲，这是北直隶加急送来的，海瑞此刻离应天府还有一段，还请早做决断！”</p>
海瑞都快查到头上来了，老父还有心情夸赞皇帝，真让人心急如焚。</p>
徐邦瑞没有理会自家儿子，仍目不转睛看着皇帝的罪己诏。</p>
嘴里喃喃道：“朕心昭然，矢志不渝……好好好！”</p>
“我儿啊，说真的，这股英雄气魄，即便是我，都忍不住心折。”</p>
他实难相信，这是世宗皇帝一脉的种。</p>
此时多少有些明白了，宗祀里留下的那些手札中，祖上徐达跟随太祖时候的心情。</p>
可惜世子爷体会不到这股心情。</p>
徐维志仍是焦急地在身后打转，出声催促道：“父亲，事后再想这些罢，海瑞就要来了，咱们时间不多了！”</p>
北直隶都能探听到，更别说淮安府了。</p>
基本上天使刚过山东，这边就已经提前知道了。</p>
终于，徐邦瑞被自家儿子催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呵斥道：“老子都不急，你急什么！”</p>
“被人骗去海瑞那里丢了脸，还不长记性，整天想着找回场子，老子都不敢想，你也配！？”</p>
徐维志受了呵斥，欲辩解又止</p>
他有些难堪地别过头去，闷声道：“孩儿为了国公府安危考虑。”</p>
徐邦瑞皱眉看着儿子。</p>
几次想动手，可转念想儿子这年纪了，又忍住了。</p>
他冷声道：“决断？要我如何决断？”</p>
“是让你也跟怀宁侯那个蠢货一样，私调兵丁去截杀钦差？”</p>
“还是学那些文官来一出裹挟民意？”</p>
“动动脑子！”</p>
“找死也没有你这么急着送上去的。”</p>
“上次吃的亏是不是还不够你长记性！？”</p>
徐维志有些不服气，辩解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毙？”</p>
徐邦瑞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意，沉声道：“坐以待毙？我犯了什么案？”</p>
“我才回南直隶多久？毙也毙不到我头上！”</p>
回南直隶没多久，好处就捞了小半年，净推他出来顶雷了。</p>
别说犯案，他现在对魏国公府上的各房，都还不能如臂指挥。</p>
徐维志一怔，忍不住道：“父亲，之前私下调动虎贲右卫，就是府上的三房和四房……”</p>
徐邦瑞起身，打断了儿子的话，冷冷道：“对啊，你也知道是三房和四房。”</p>
他意味难明说道：“若是这些人心中有圣上和宗族，才是应该坐以待毙，寿终正寝了。”</p>
这话直白到了极点。</p>
徐维志终于明白了自家父亲的意思，也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端居稳坐，半点不急。</p>
原来已经准备有所牺牲了！</p>
忍不住身上一寒。</p>
仿佛第一次意识到，父亲是父亲，魏国公是魏国公。</p>
如此轻描淡写地要让家人送死，几乎令他胆寒！</p>
这可不是什么五服外的远房亲戚，可是实打实的血脉骨肉啊！</p>
旁的不说，某些人不在南直隶的时候，他徐维志依靠的，就是这些叔叔伯伯们，恩情与感情，可不比父亲差！</p>
这就是魏国公的冷酷无情，这就是斗争的腥风血雨！？</p>
徐邦瑞双手笼在袖子里，瞥了一眼难以接受的儿子，轻声道：“陛下说了，徐邦瑞，别找死。”</p>
他转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离去。</p>
只留下一句：“你也不想你老子找死，对吧？”</p>
……</p>
户部衙门。</p>
南直隶户部尚书曹邦辅面色难看地，将手上的信纸扔进了火盆里。</p>
礼部尚书秦鸣雷坐在下手，静静端坐着。</p>
两双眼睛看着火盆，瞳孔中映照出簇簇火焰，摇曳起舞。</p>
似乎要死死将其上的文字，记在心中一般，目不转睛。</p>
天色昏暗，正好将二人脸色衬得明灭不定。</p>
二人从没想过，经历过嘉靖，隆庆二朝，眼看就要致仕上岸之际，会迎来这种圣君。</p>
这种人物，翻遍青史都罕见，谁曾想破天荒地自己会遇到！</p>
好圣君啊，这不是好圣君，还有谁能是？</p>
这是百姓福祉，大明曙光，以及……对他们而言的，灭顶之灾。</p>
秦鸣雷的摇头叹息，赞叹不已道：“来的路上我推演了好半晌，也没想明白，皇帝是怎么跟朝官达成的共识。”</p>
这可不是话本，皇帝一声令下，大家就遵照而从。</p>
别说这种有碍名望的事，就是但凡亏一个铜板，皇帝都得被抛到脑后去。</p>
曹邦辅兴致不高，摇摇头：“无非就是威逼利诱。”</p>
“开中法和开海，两块骨头，足够他们啃了。”</p>
“只不过是把人合起伙来，好啃南直隶的肉。”</p>
那些勋贵大员，是不可能心甘情愿挖肉放血，来给皇帝抬轿子的。</p>
必然有所补偿。</p>
按他知道的，张四维父亲是盐商，就在盐商里头宣布支持开中法。</p>
马自强是正好死了爹，趁着这个机会被皇帝夺情了。</p>
还有那些勋贵，纷纷遣人南下，考察海运之事。</p>
林林总总。</p>
总而言之，退赃是退了，却也都得了好处。</p>
只有南直隶这些人，没有得到跟皇帝讨价还价的资格。</p>
这如何不让人恼怒？</p>
秦鸣雷还是忍不住惊叹道：“即便如此，这手腕，也令我难以置信。”</p>
一个个商讨妥协……这哪里是皇帝，分明是宰辅之才！</p>
不要以为力排众议，或者是一一说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p>
没有宰辅之资，根本不可能有这等手腕。</p>
这意味着，如今御座上的那位，是有着宰辅之才，兼皇帝大义的怪物。</p>
曹邦辅皱眉道：“先不说这个，问题是如今该怎么办？”</p>
皇帝有这种决心，一副不惧事态升级的样子。</p>
那么南直隶要么低头，要么拿出不亚于此的决心。</p>
低头就是割肉，拿出决心就要赌命，这可不好选——徐阶才刚刚赌输了。</p>
秦鸣雷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魏国公府和怀宁侯府，如今真的闭门谢客了，兵部都没能敲开大门。”</p>
这是在提醒曹邦辅，这两位军头都怂了，那还是别想亮肌肉了。</p>
曹邦辅也叹了口气：“若不是徐阶那个老不死的，咱们如何能落到这个局面。”</p>
本来最多死个徐阶的事情，应天府稍微出点血，也能将海瑞哄回去。</p>
可徐阶为了活命，慌不择路，逼着众人抱团，却让大家越陷越深。</p>
秦鸣雷摇了摇头：“曹尚书，不是咱们，我来南直隶也不久，纵使拿了一些，却也不是多大罪过。”</p>
比起兵部某些人调用弓弩，户部某些人钳制漕粮而言，他秦某人还真就能随时脱身。</p>
曹邦辅一滞。</p>
没好气道：“少用这些话来拿捏我，说吧，究竟什么意思。”</p>
秦鸣雷点了点头，身子前倾，认真道：“想脱身，先要明白皇帝要什么！”</p>
“海瑞是为了要咱们的命而来的吗？”</p>
曹邦辅旋即反应过来：“皇帝要钱！”</p>
秦鸣雷点了点头：“南直隶错综复杂，不是来个海瑞就能压服的。”</p>
他顿了顿，补充道：“哪怕换徐阶来也一样！”</p>
曹邦辅顺着秦鸣雷的思路往下想了去。</p>
他思忖道：“既然不准备对南直隶的官制、域划动手，那么就不会强要将咱们构陷入狱。”</p>
“比起政局动荡，皇帝应该更希望海瑞抽丝剥茧，将盐政的成果带回去！”</p>
秦鸣雷瞥了一眼到现在还谨慎用词的户部尚书，心里服气。</p>
他接过话头，补充道：“海瑞光是抄盐商的家，现银应该够交差了。”</p>
“如今的重点在于，他在查南直隶，到底产了多少盐，要定今年的税额。”</p>
“给他！” “把今后的盐政税额，卖给皇帝，咱们带着往年的收获，疏请致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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