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至事先就站在皇帝的视角,审视自己数日,此刻才能说出他张某人“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这种违心之话。</p>
为了回应外界传闻,安抚皇帝的杀心,他甚至将妻儿留在京城,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p>
甚至皇帝以恩荫为由,再留下一子,他也佯作懵懂,毫不犹豫地迅速答应。</p>
为了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恭顺之意,一座年产十万斤的铁所,他几乎求着送给皇帝。</p>
些许浮财,对他而言九牛一毛,此时,却说不得能救他性命!</p>
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p>
若是皇帝还一意孤行,无端诛戮,那付出代价必然不会小!</p>
他相信皇帝不会这样做,这也是他近日站在皇帝视角上审视一切,所悟出来的道理——只要撕破脸的代价,大于维系稳定的代价,那就没有秉政者会选后者。</p>
果不其然。</p>
在殿内短暂地沉默后。</p>
小皇帝终于开口:“卿陈请再三,朕已悉忠恳,稍后会下户部与山西道御史,随你一同回山西,清点冶铁所资财。”</p>
张四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放松下来。</p>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演好最后的戏码:“陛下能允臣为父赎罪,实天恩浩荡,臣铭感五内!”</p>
这下,皇帝没有再说话。</p>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结束了今日的谈话。</p>
张四维谢恩辞别,弯着腰正对皇帝,缓缓后退,离开了殿内。</p>
到殿口时,他才直起身,转身离开万寿宫。</p>
直到出了万寿宫数十步,才听到殿内传来一道铜磬的声音,悠远清脆,意味难明。</p>
张四维驻足倾听片刻,并无“留步”之类的转折。</p>
他才终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p>
今日,他踏出了最艰难的一步,总算是能安然返回三晋了!</p>
这一刻,只感觉宛如新生!</p>
如果说,皇帝的庄是在中枢,那么他张四维的桩,就在宣大!</p>
只要他坐镇宣大,以包络三晋的商会为倚靠,凭借内阁王崇古,兵部石茂华的关系,谭纶这个总督,被撵走或者架空,不过早晚的事!</p>
再一点一点地,像王崇古当初所为一样,将俺答汗化为己用,引为臂助。</p>
乃至豢养死士。</p>
乃至招揽训练女真。</p>
乃至举办文盟诗社,暗中结党……</p>
经商、结社、豢匪、养虎,缺一不可!</p>
届时。</p>
无论是小皇帝落水,他东山再起也好——他不信,皇帝能一辈子躲在西苑。</p>
还是在山西做个无冕之王,以待天时也罢——国朝二百余年,差不多也就数十年国祚了。</p>
张四维便不再生死操于人手!</p>
他也能坐到棋盘上!</p>
张四维回首,深深看了一眼万寿宫。</p>
一挥衣袖,大步流星,转身离去。</p>
这一刻,便如羁鸟归林,再不受网笼之绊矣!</p>
……</p>
等到张四维离去之后。</p>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离去的方向,缓缓站起身,挥退了内臣与中书舍人。</p>
他轻轻踱步,走在大殿正中央,站在方才张四维所站的位置上,轻声道:“张四维短短时日之间,心性举止,实在令我刮目相看,当真宛如脱胎换骨一般!”</p>
小皇帝站在空无一人的殿中,负手而立,似乎自言自语。</p>
但显然不是。</p>
突兀地,小皇帝身后一道老迈的声音响起:“陛下不会是信了张四维的伪态吧?”</p>
徐阶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站在皇帝身后,提醒了一句。</p>
朱翊钧头也不回,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感慨一番罢了。”</p>
“没直接将人拿下,实在是不好无端杀害重臣,否则当初也不会从他父亲入手了。”</p>
徐阶听了皇帝这话,脸色莫名露出一丝哀戚,似乎想到当初自己那位次子。</p>
小皇帝真是心狠手辣。</p>
也得亏自己有个好弟子,否则下场估摸着跟张四维没两样。</p>
徐阶胡思乱想了一通,而后才敛容道:“这倒是,张四维这几天找王崇古负荆请罪,还散尽浮财,各府都走了一圈,显然就是防备着陛下翻脸。”</p>
朱翊钧叹了口气:“主要还是王崇古。”</p>
“他对谭纶杀了张允龄无动于衷,却必然不能接受朕杀了张四维。”</p>
“这一刀下去,朕是畅快了,三晋就真的要乱起来了。”</p>
晋党以利益连结,这些东西都算得门清。</p>
什么事妥协有好处,什么事妥协了损害长期利益,心里都有一杆秤。</p>
否则外人还真当王崇古实诚,看不出张四维的小心思,还老实巴交留其抵足而眠?</p>
做给皇帝看呢!</p>
不止王崇古,一旦自己真的做出擅杀大臣这种不讲政治规矩的事情。</p>
兵部尚书石茂华、礼部侍郎暂摄尚书马自强、右都御史霍冀,这些人第一时间就要跟自己翻脸。</p>
甚至其余什么南直隶乡党、秦党乱七八糟的,都得起异心。</p>
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相忍为国的局面,转瞬之间就要离心离德。</p>
局势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啊。</p>
徐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难免觉得可惜:“他这一去,三晋之地的是非,怕是少不了。”</p>
朱翊钧轻笑一声:“他的心思,朕何尝不知。”</p>
“自寻死路罢了。”</p>
开玩笑,你张四维还跟我玩上发育了,搁谁俩呢?</p>
朱翊钧并不介意暂时姑息张四维,优容晋党,来争取到庖丁解牛的时间。</p>
不说虚头巴脑的穿越者天命了,他堂堂万乘之尊,内阁愈发同心同德,六部逐渐相忍为国,京营日益蒸蒸而上。</p>
更何况君臣分野,但凡他抓住张四维的罪证,能堵住王崇古的嘴,那就能明正典刑。</p>
退一万步说,你张四维也没我活得久啊。</p>
总而言之,优势在我!</p>
朱翊钧甩开脑海中的张四维,看向徐阶:“说正事罢,学府的官制拟定了?”</p>
徐阶行了一礼,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按照陛下此前的建议,臣又修订了一版,陛下请过目。”</p>
朱翊钧点了点头,从徐阶手上接过。</p>
一边活动着腰肩,一边静静翻阅起来。</p>
小皇帝正看到一半,殿内的宁静再度被打破。</p>
李进匆匆从外走了进来。</p>
徐阶也不退避,反而站在皇帝身旁好奇张望。</p>
朱翊钧也不抬头,淡淡道:“廷议有结果了?”</p>
马自强历史上本就入了阁的,显然也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辈。</p>
如今一个礼部尚书许出去,总得拿了好处办事才对。</p>
不过出乎意料,李进摇了摇头,取出一封奏疏:“陛下,不是廷议,是湖广海瑞、栗在庭的奏疏。”</p>
说罢,李进又补了一句:“锦衣卫密奏入京,直接送入宫的。”</p>
朱翊钧一惊,将徐阶的事放在一边,从李进手里接过奏疏。</p>
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密奏,显然是不方便见人的事情。</p>
这个时候了,恐怕也只有楚藩的事情了。</p>
他翻开奏疏,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几个大字,就紧紧吸住了他的目光。</p>
徐阶凑在一旁跟着看了起来。</p>
老头现在恃宠而骄,在宫里颇有些不拘小节的味道。</p>
徐阶刚看了第一眼,就愕然道:“狸猫换王子?”</p>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没说他。</p>
转而翻到下一页,一边喃喃道:“朕还以为张楚城是因为矿税的事得罪了宗室,这些人无法无天惯了,才要杀人泄愤。”</p>
“谁知道是因为这种事!”</p>
随即用一种惊叹的语气道:“竟然是都被东安王做了刀!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p>
徐阶噎了一下,见皇帝没有针对他的意思,这才放心。</p>
他也是难以置信:“我就说,故楚王死前半年,连床都下不了。”</p>
“这人一死,突然就冒出来五个遗腹子。”</p>
“当时坊间就有难堪传闻,说这遗腹子,未必是楚王的,楚府还数次抓人辟谣。”</p>
“如今看来……辟谣了才显真啊!”</p>
朱翊钧一目十行,迅速看完。</p>
合上了奏疏。</p>
徐阶仍然有些回味这出大戏,忍不住猜测道:“也不知道哪个是东安王的。”</p>
他意味深长来了句:“五个都是遗腹子,哪里好分辨,为了我朱家血脉纯净,还是尽数削为庶人罢,楚藩为这种事除国,朕也无可奈何。”</p>
徐阶看了皇帝一眼,提醒道:“毕竟是太祖子嗣册的藩。”</p>
朱翊钧附和道:“是啊,东安王真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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