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太过严苛！</p>
至少于慎行是这样想的，这才忍不住有所流露。</p>
而听了这话的李长春，似乎没理解其中的意思，随意道：“凡事不劝则无以进，不惩则无以戒，政事尤其如此。”</p>
“陛下能身体力行，不仅是二位首辅的身教，亦离不得诸位讲官言传。”</p>
“这道理我自然明白，于讲官就不必在此邀功了。”</p>
于慎行如今虽然才二十九岁，但架不住中进士早。</p>
在翰林院堪磨了五年，如今已然是补了皇帝日讲官，御前讲学了。</p>
但或许是出身好，少年得志的缘故，于慎行很多时候说话也经常不经遮掩。</p>
譬如官年的事情，就私下写文章，四处与人谈及。</p>
略显轻佻。</p>
反倒是李长春。</p>
虽是与于慎行同岁，甚至作为二甲第一，名次还比于慎行高出六十位。</p>
但就因为出身四川的缘故，没有乡党提携，缺少经学流派的教育资源，仕途上甚至比不上于慎行。</p>
受了官场毒打，李长春的为人处世，逐渐带上了些许谨慎。</p>
于慎行摇头更正道：“并非是邀功，而是以为考成法，有些求治过急了。”</p>
“我知内阁是为迅速扭转颓势，更正官习，本意自然是好的，但实在太过严苛了！”</p>
“过去三年之事，如今往往压于一年。”</p>
“咱们尚且为求赶工疏于雕琢文字，地方州府官吏又如何？就怕为了免受责罚，严刑催科，戕害百姓啊！”</p>
以于慎行的角度来看。</p>
同科的赵志皋偶尔去讲学并不算什么问题，毕竟编修实录，本身不是什么急切的事情。</p>
按照以往的进度，世宗死了四年才开始编修实录，有谁急了？</p>
偏偏考成法一出，内阁就像催命一样，压缩工期，才让热爱讲学的赵志皋，无法完成内阁交办的繁重任务。</p>
这哪里是赵志皋的过错，分明是考成法太过严苛所导致的啊！</p>
可怜无辜的赵志皋，还要被皇帝叫去吏部训斥遭受折辱。</p>
李长春闻言翻了个白眼。</p>
有没有可能，以往的十余人写一本六年的实录，还要三五年，本身就太过清闲了。</p>
但毕竟是一个值房的共事，说话不好太直白。</p>
他只好打趣道：“吴中行今晨邀你去伏阙，彼时可远应该顺水推舟的。”</p>
于慎行见李长春不愿意聊这事，不满地看了李长春一眼。</p>
不过听李长春提及吴中行，倒是也有些感慨：“还真别说，吴中行这次可是赌对了。”</p>
“方才我听闻，陛下去吏部是带着吴中行他们的，名望、圣眷，恐怕是一举两得了。”</p>
李长春听了这话，忍不住嘟囔一句：“人也被他们得罪完了。”</p>
于慎行正要说话。</p>
突然值房外走进来一人，正是同科的王家屏。</p>
见王家屏，两人不约而同闭上了嘴。</p>
虽然这位王忠伯只比他二人大七岁，但实在不好相处——至少不能当作随意谈及时事的好友。</p>
王家屏从来不会给人甩脸色，因为他本身对谁都没个好脸色，私下他们不太清楚，但当值的时候，二人从来没见其笑脸相对过。</p>
再加上王家屏举行轩朗，一板一眼，翰林院私下都称其为“端人”。</p>
这其中到底是夸奖还是起外号排斥，就不好说了。</p>
最初的时候，一众翰林都以为此人不过是在邀名养望罢了。</p>
当初王家屏编撰实录时，涉及到高拱胞兄高捷，其曾在江都御史任上，贿赂赵文华，高拱特意嘱咐王家屏曲笔隐讳一下，王家屏直接拂袖而去。</p>
众人得知后，按着花花轿子人抬人的路数，配合地给其人传唱直名。</p>
按理说大家伙给你传了好名声，你应该投桃报李，下次给大家伙传唱一番才是。</p>
结果，轮到王家屏抬轿子的时候，竟是无动于衷，不与众人为伍。</p>
众人这才发现，这厮不仅是犯上，甚至是连同僚的面子也不怎么给！</p>
这种人不被排斥就不错了，同僚反正是不敢跟其聊什么出格的话题。</p>
李长春轻咳一声，岔开话题：“忠伯从宗人府回来？赵汝迈在吏部奏对得如何了？”</p>
宗人府与户部，离吏部就隔了一堵墙，今日不少官吏都在那边听墙角。</p>
王家屏虽然是去宗人府送册书公干的，但必然也会关注些许。</p>
王家屏刚才坐下，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回道：“没如何，陛下因实录编修进度有所拖延而不悦，借着赵馆师的话训斥了赵汝迈一番。”</p>
李长春跟于慎行对视一眼。</p>
这还叫没什么？跟指着鼻子骂有什么区别？</p>
于慎行好奇追问道：“然后呢？”</p>
王家屏抬头看了一眼赵志皋的空位，面色古怪道：“说是赵汝迈俯首认错，明日便登报向赵馆师忏悔，承诺解散京师大学会，学问没修成之前，再不轻言讲学。”</p>
“陛下还特意叫了通政司过去，嘱咐将报纸送到四川内江赵馆师的家中去。”</p>
李长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p>
而后赶忙捂住嘴。</p>
他轻咳了两声，装模作样摇头感慨道：“赵馆师曾言，‘即仕即学，游刃有余地矣’，待赵汝迈什么时候也游刃有余，不再考成下等了，自然就能重开讲坛了。”</p>
于慎行没李长春这么损。</p>
反而有些共情，叹息道：“陛下实在太过严苛。”</p>
登报忏悔，实在折辱过甚了。</p>
分明是说好哪怕考成下等，也有机会限期改正的。</p>
王家屏突然开口道：“也不是陛下严苛，不过是‘凡事必有初’罢了。”</p>
“陛下除了训斥了屠部堂与赵汝迈，亦是大肆褒奖了考成优者数人。”</p>
在场三人，谁不是把史书典故记得滚瓜烂熟。</p>
凡事必有初，及其初而为之则易，无其端而发之则难。</p>
事情刚开始时去做它会比较容易，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开端再去着手做就会变得困难。</p>
王家屏站在中枢大政的角度替皇帝说话，当然没错。</p>
但赵志皋被抓了典型，也是不争之事。</p>
就看站在谁的角度说话了。</p>
于慎行暗自摇头。</p>
王端人不给同僚说话，反而进行了一番理客中发言，也难怪不得同僚喜欢。</p>
于慎行不再说话，有些冷场。</p>
李长春适时接过话题道：“不知都奖赏了些什么人？”</p>
据说是三年评优，必有升迁。</p>
李长春难免有些好奇都是什么情况才能拿到一个优。</p>
王家屏伏案疾书，一边随口答道：“譬如户部员外郎王用汲。”</p>
“顺天河间二府所属霸州及武清、文安、大城、静海四县原额苇地四千五百七十七顷，岁徵银九千一百五十四两，贮节慎库。”</p>
“但今岁户部核查时，发现历年所徵十无一二，乃徒以资乡豪之兼并，充吏胥之囊橐。”</p>
“吏部、科道以其查畿甸弊政为由，评了其人上优。”</p>
“亦或者南京刑部侍郎王锡爵。”</p>
“今岁北直隶重囚，有三百九十七名。其中含冤茹痛者不知凡几。一至法司，万口莫辩，一涉盗情，不问真伪，百方拷打，备极惨酷，招认出于逼迫，赃物不无装坐。”</p>
“反观南直隶，王侍郎事必躬亲，每遇重囚，分送与审官员，使晓然知其始末原繇，推鞫之际不厌详悉，还百姓公道，立法司威信，评上优。”</p>
王家屏娓娓道来，李长春若有所思。</p>
凡事必有初。</p>
头几年考成不合格的，罚得肯定是最狠的，但赏的，必然也是最厉害的。</p>
今岁没摸到门路是来不及了。</p>
但如今模板案例一出，明年未必不能争一争啊。</p>
想到这里，李长春不由撇了撇嘴：“也不知咱们翰林院这种清闲衙门，有没有人能得上考。”</p>
话音刚落。</p>
房门再度被推开。</p>
三人齐齐抬头看去。</p>
只见是顶头上司，少詹事兼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事王希烈匆匆走了进来。</p>
三人连忙起身行礼。</p>
“王师。”</p>
“老师。”</p>
王希烈挥手打断了三人行礼，仓促道：“快，陛下来翰林院了！随我去迎接！”</p>
他又看向王家屏，欲言又止。</p>
最后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稍后受赏，不要说同僚的不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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