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中，炉灶噼里啪啦烧着火，为帐内的人取暖。</p>
董狐狸匍匐在地，却格外冰凉。</p>
他虽是一部首领，但所掌的控弦之士，不过堪堪过万。</p>
土蛮汗的威严，却是建立在控弦之士十余万的基础上——土蛮直系战兵五万余，阿喇克楚特部两万五千起步；乌珠穆沁部有三万往上；苏尼特部、敖汉奈曼部、兀鲁特部满、蒿齐特和克石且部等等，土蛮汗所控将士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也在十六万人往上！</p>
二者相差，不可以道理计。</p>
这还是董狐狸作为外人，最保守的估算，谁也不知这位土蛮汗，手中到底掌握了多少控弦之士。</p>
面对这样一位执政十六年，权势滔天，杀生无算的大汗，董狐狸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踩在结冰的河流上，行走在最危险的深渊之中。</p>
他埋着头，用一种恭敬而又坚定的语气回答着这位大汗的质问。</p>
“大汗，在我兄影克惨死后，部落就跟明军有了血海深仇，我也因此被迫接受了首领的位置。”</p>
“如今几次攻略南人后，部族已经不可能再跟大明朝继续交合下去。”</p>
“部落中虽然仍然有不一样的声音，但那是因为大明朝靠着丰富的物资诱惑着我那些年轻、简单、幼稚的部众，为了大明朝的物资，有太多的人蛊惑我的侄子长昂，诱他反抗着亲叔叔的教导。”</p>
“只是这都是利益而已，如果可汗能够向我提供粮食、畜生、马匹，我立刻就能消除掉大明朝的诱惑。”</p>
“届时，会有很多能看清局势的人清醒过来，重新回到我的怀抱中，而我的侄子长昂失去这些人的蛊惑后，也会变成听话的亲人，跟我一起打理好部落。”</p>
“这最后一步是否能够完成，只在大汗想法的决定之下。”</p>
说完，董狐狸双掌交叠，放置在额头，恭恭敬敬拜了下去。</p>
貌似非常恭顺。</p>
但其人多年周旋于蒙古左右翼与大明朝之间，靠的可不是一味的恭顺。</p>
如今部落早就被蒙古左右翼当做韭菜一般，来回搜过了无数次了。</p>
自给自足，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故事了。</p>
人总得吃饭。</p>
这才有了部落中的路线之争——找谁吃饭？</p>
董狐狸姿态极低，话里话外都在为此争辩。</p>
如果想支持自己捏合部落，那就应该替他解决部众吃饭的问题。</p>
否则自己依靠土蛮汗做不到，那边大明朝却答应给长昂饭吃，那岂能没人支持长昂？</p>
而土蛮汗方才一上来就质问他，部落里为什么有人闹事，这话就更可笑了。</p>
董狐狸听了土蛮汗的话一年组织了三次侵略，叩关袭扰。</p>
但惊扰了友商，不敢暗里来贸易后，冬天自然不好过。</p>
因为听从了攻打大明朝的决定而让部落变得困苦，部众们怎么可能不闹起来？</p>
反之，只要土蛮汗能够援助朵颜卫物资，解决了部众吃饭的问题。</p>
那么掌握着军队的董狐狸，自然就能轻易控制住局势。</p>
而这一点，取决于土蛮汗，而不是他董狐狸。</p>
董狐狸说完，老老实实跪伏在地上。</p>
他自信土蛮汗会答应——这不就是朵颜卫的利用价值么？</p>
但一直等着土蛮汗的回复，结果却是半晌都没动静。</p>
大帐内没有多余的声音，是一件很让人焦躁的事情。</p>
一直没等来答复，董狐狸心中逐渐不安了来。</p>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身前的视野一暗。</p>
他悄然抬了抬眼皮，赫然看到土蛮汗正蹲在自己身旁，居高临下打量着自己。</p>
只听土蛮汗的声音传来。</p>
“你说得有道理，除非我将你们部落的牛羊放归，交还牧场，否则只要大明朝有商人愿意供应粮食、畜生，那就始终有人会受到蛊惑，做了蒙奸。”</p>
董狐狸见土蛮汗赞同自己，心中的不安略微消退了些许。</p>
“所以，你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放任部中闹事，想借此向我施压，对吗？”</p>
话音刚落，董狐狸身子猛然一颤，愕然抬起头。</p>
而后立刻按捺住了异样神情，尽量冷静说话：“大汗！我……”</p>
话还没说完。</p>
“哼！”</p>
土蛮汗冷哼一声，一脚踢翻了董狐狸。</p>
他丝毫不给辩解的机会，直接将后者踹到帐边，灰头土脸。</p>
土蛮汗神色冰冷地看着后者，虽然朵颜卫鞭长莫及，但安插几个耳目还是能做到的。</p>
也不知道董狐狸哪来的胆子敢谋算他。</p>
甚至还话里话外替自己辩驳起来了。</p>
什么叫影克惨死？</p>
死于大明朝之手那叫殉国！</p>
一句惨死，难道不是在暗指自己驱使影克入关，将其作为先锋，有间接杀害的仇恨？</p>
董狐狸挨了一脚，硬是忍着没吭声。</p>
待到缓过来之后，这才重新伏地解释，语气丝毫没有多余的情感：“大汗误会我了。”</p>
“南人曾说过，堵不如疏。如果不让人闹起来，我就没办法合情合理地杀人建立威信，也不能弹压部落中不满的情绪。”</p>
“这不仅是做给大汗看，更是做给部众看，一切都是从统领部落考虑而已。”</p>
“大汗英明神武，肯定能够分辨我说的话，是否诚实。”</p>
土蛮汗闻言，似乎抓住一处破绽，不由冷冷道：“现在承认是演给我看的了？”</p>
董狐狸埋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诚恳真挚的声音继续响起：“大汗，不是演。”</p>
“大汗是长生天的儿子，从来没有事可以瞒着大汗。”</p>
“部落过冬困难，本来就是实情，也应该被大汗看到。”</p>
“这也是我来金帐寻找大汗的目的所在。”</p>
说罢，董狐狸虽然灰头土脸，但仍是一丝不苟地双手交叠深深叩拜。</p>
甫一拜下。</p>
土蛮汗脸上怒意，突然释然，毫无征兆地轻笑了起来。</p>
而后爽朗而豪迈笑出声来：“大明朝果然没译错，真是只老成精的狐狸！”</p>
“起来吧。”</p>
说罢，他一把拽住董狐狸的胳膊，将其按到一张大椅上。</p>
董狐狸囫囵擦了擦脸上的灰土：“大汗是草原的苍鹰，匍匐在地面啃食的狐狸，永远映照在苍鹰的眼眸中。”</p>
土蛮汗这下没再为难董狐狸。</p>
笑了笑，从怀中扔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册子，开口道：“你我祖上都是一家，我也不至于亏待了你，这是本次赏赐的物资，稍后自行去右帐领走。”</p>
说着，便随手一扔，朝董狐狸抛了过来。</p>
董狐狸轻巧接过，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再度恭恭敬敬朝土蛮汗谢恩。</p>
等得了土蛮汗许可，董狐狸才翻开小册，翻阅起来。</p>
大概便是一些牛、羊、衣、盐，归还的牧场等诸多物资，其上罗列着名目、数量等。</p>
不过数量……</p>
董狐狸面色突然微微一变，试探着开口道：“大汗，这一批赏赐，恐怕不足够喂饱我六万余名部众。”</p>
冬天虽然只剩一半了。</p>
但春天难道就不吃饭了吗？</p>
要么给些种牛种羊，将牧场多归还些，让他们能自食其力，要么就干脆多给些粮食，以后他任土蛮汗差遣！</p>
这样抠抠搜搜打折扣算是怎么回事？</p>
这可是真要饿死人的！</p>
土蛮汗坐到董狐狸身侧，其身形魁梧，甫一坐下，当真如金山玉柱一般。</p>
他不为所动，缓缓开口道：“方才就说了，你办事的进度，我很不满意。”</p>
“既然明年要用兵，那部族里不听话的人不用来充作前锋，还留在部落里养一张嘴做什么呢？”</p>
他看向神情陡变的董狐狸，严肃道：“我算过的，死上一批，物资就够了的。”</p>
这话一落，帐内一时没了声响。</p>
土蛮汗成竹在胸。</p>
董狐狸面色阴晴不定。</p>
终于，董狐狸将册子轻轻合上，吐出一口浊气，张口欲言。</p>
显然是已经下定决心，就是不知如何取舍。</p>
但就在这时，土蛮汗又突然伸出手，扣住了董狐狸满布灰尘的胳膊。</p>
其人先发制人道：“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p>
他轻轻放开董狐狸的胳膊，还贴心替后者掸了掸方才一脚留下的灰尘：“我准备两年之内……召开忽里台大会！”</p>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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