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道:“怎么会!当年在亳州任上,若是没有诸位的帮扶,我哪里会有今天。这些年我四处为官,侥幸有了些功劳,得任中丞之职,反倒位在殿院之上了。”</p>
赵抃拱手道:“中丞聪慧天生,做事有度,岂是一般人可比。”</p>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化在了在这一笑中。赵抃是铁面御史,在御史台中已经多年,论得罪人,现在御史台中没有比得过他的。而且赵抃脾气硬,杜中宵示之以善,两人反而能够共事。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之长,但现在下面的官员上奏言事,不必御史中丞同意,有很大的独立性。</p>
说了些闲话,杜中宵道:“殿院,现在朝中哪些事务,需要御史台特别留意?”</p>
赵抃想了想摇头:“今年上半年圣体欠安,宰相文相公处事有度,并没有什么要紧大事。不过,中丞回朝之前,枢密院狄太尉和韩太尉分任党项南北两路的经略使,朝廷明显有意党项。如果开战,党项前线的事务自然是最急之事。”</p>
杜中宵道:“此是实情。如今财政充盈,内部无大事,也只有对党项开战朝野瞩目了。”</p>
说完,杜中宵道:“依殿院看来,御史言事之职,到底应该上奏些什么?”</p>
赵抃道:“此时所谓台谏,实是朝廷耳目,所言所行至重。窃以为,似台谏职事,第一件事就是要分君子小人。若是小人,过失虽小,也应该力谏,以求去除之。如果是君子,哪怕一时不查有了过失,也应该保全爱惜,以成就其德行。此是重中之重,中丞不可以不察。”</p>
杜中宵听了,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重小人君子,这几年他已经不只听一个人讲过了,而且渐渐成了风气。但是自己前世所学,所受到的教育,都强调对事不对人。自己认为自己是君子,你就真的是君子了?世间事复杂致极,哪里能够这样简单区分开来?</p>
政治中注重君子小人,甚至把官员分成君子党、小人党,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政制、官制本身有大问题,有些让人无法适从。哪怕按照规例做事,也未必全是对的。更不要说,很多时候,反而是不理会规例自作主张更加合适。再加上真宗和现在的皇帝两朝,正是文人的地位迅速上升,正全面掌握主导权的时候,职责本不清晰,对人品更加关注。</p>
官场上有没有君子、小人?实事求是地讲,应该是有的。但对于官员来说,能够明确分为君子和小人的人数,非常有限。也就是说,绝大部分的官员,既不能讲他是君子,也不能说他是小人,无非是领一份俸禄做一份职事而已。这些不能分辨的人,用君子、小人党要求,就强行区分开了。</p>
杜中宵来执掌御史台,便就不想再用君子、小人来区分官员,而是实事求是。不管身份,做得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御史相对中立。现在看来,这样做应该有许多困难。</p>
想了一会,杜中宵突然一笑:“依殿院看来,我是君子还是小人?”</p>
赵抃急忙拱手:“中丞在京西路时,开营田、商场之类,以使财用不缺。出边地为帅,先后败朝廷大敌契丹、党项,拓地数千里,朝廷赖之为安。又出兵万里,恢复西域,都是人不敢想之绝世大功!似中丞之般,君子尚不以称善,谁敢以小人目之!”</p>
杜中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我日常回想自己所作所为,好似许多事情,也不能完全归来君子之行。平日做事,虽然谨慎,却也不乏投机取巧之处。若是强要把官员分为君子、小人,对我来说着实有些为难。当然,我与朝臣多不熟,初来京城,或许久了就不同了吧。”</p>
赵抃道:“中丞如此说,只是你以前注重实事而已,对于人品多不关注。朝中官员所作所为,只要用心体察,仔细思量,总能够分辨出来。”</p>
杜中宵知道赵抃自己,每天晚上都会焚香祷告,把自己白天的所作所为密告上天,并检查自己有无过失。对于这样的人,自己的那一套理论没有大的用处。他有自己的处事准则,有观察别人的角度,不会被几句话改变。其实赵抃适合做谏官,只是现在台官和谏官合流而已。</p>
想了一会,杜中宵道:“我以为台官奏事,应该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针对职事,这个职事应该是怎么做,如果为官者做的不对可以弹劾。还有一个是对人,虽然做事符合规例,却有私心。这两个方面不可以互相取代,应以前一个为主,后一个为次,主次要分明。当然,现在职事的规例一是没那么清楚,二是又过于繁琐了,让人觉得无从下手。”</p>
赵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显然不赞成杜中宵的意见。</p>
这是杜中宵觉得为难的地方,前世所学,讲起君子小人来,就是君子是伪君子,反不如小人中的真小人。实际上,现在这个年月是君子、小人之争真正进入政治的时候,哪里来的那么多伪君子?大多数人的选择是根本不加入,只有到了后面君子、小人成了政治中普遍的面具时,才各自戴上。</p>
赵抃这种,是真君子。不管他做的事情,他的认识,有哪些还不符合自己说的君子这行的地方,从心底里,他是把自己当作君子看待的,而且严格要求。过了这一拨,才有伪君子、真小人。</p>
正是因为知道政治上君子、小人这种立场分明的划分成为普遍后,对于政治本身的破坏,后世才会反对在政治上分君子、小人党,而不是反过来。没有这种历史的国家就不同,好似杜中宵前世许多欧美国家的政治正确,其实就带着君子、小人遗风。</p>
事情没有发生,杜中宵怎么去说服别人呢?杜中宵自己也为此头痛。自己来执掌御台,应该建立起一种制度,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只是制度怎么建立,现在还说不好。</p>
又聊了一会闲话,杜中宵送别了赵抃,自己在案后深思。</p>
赵抃的态度,代表的不只是他,实际代表了现在台谏官员的普遍态度。这也是政治的现实,具体的监察职责被阉割,而加入了言事的职能,官员对自己身份的反应。要想纠正这种趋势,首要的应该是完善监察职责。做实事的职事多了,虚的言事才会变少。</p>
现在的御史台,虽然有各衙门的规例,中书、枢密的具体决定在入奏前就送到这里来,但真正的监察还是太少。由于官吏太少,也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监察,而只能流于表面。</p>
应该怎样改变,才能实现真正监察,而不只是流于表面呢?杜中宵坐在那里,陷入深思。自己对御史台,对于现在的中书、枢密的了解还是太少,一时觉得没有地方下手。</p>
第6章 御史之论</p>
过了午后,杜中宵与官员出了御史台,一起向南边的遇仙楼去。遇仙楼位于御街西边,又临着最热闹的州桥,是下朝后最方便去的地方。不过对于官员来说,这个时候正该回家,倒是少去。</p>
遇仙楼外扎了花楼,两边坐了许多女妓,个个花枝招展。几个小厮站在前面,看见有客人走到这边来,便就急急迎上去。这种大酒楼,每日里日进斗金,自有自己做生意的办法。</p>
杜中宵带人走到楼外,一个小厮快步跑上前,行礼道:“杜中丞初入京城,便就来我们酒楼来,着实蓬荜生辉!快快里面请,二楼一个临窗阁子,正适合诸位安坐。”</p>
杜中宵愣了一下,本想问问周围的人,是不是有人到这里订了位子,不然怎么会认识自己?想想还是算了,许是京城里的人就有这个本事,一间酒楼也能知道自己是谁。</p>
其实杜中宵入京为御史中丞,朝廷数得着的重臣,今日又穿着官服,小厮认不出来,遇仙楼就不配称为京城有数的酒楼了。像杜中宵这种大臣,以及他们的官服、礼仪,这些小厮个个耳熟能详。</p>
正要进去,郭申锡道:“不必去二楼阁子了,你们后院如果还有单独的阁子,给我们一间。”</p>
“好,好,诸位里面请。”小厮一边满口答应,一边领着几人进了酒楼。</p>
天下酒楼的布置,都是以东华门附近的樊楼为准,相差不多。一楼大厅为散客,放着许多座头,二楼则为阁子。如果是大的酒楼,会有后院,里面花木扶疏,也有许多阁子。二楼的阁子是雅座,后院的阁子则就类似于包厢,更加高等一些。这里是京城许多衙门附近,御史台官员聚饮,当然要到后院去。</p>
后院栽了许多花木,此时天气未寒,花少叶多,显得极是幽静。进了一处竹影掩映的小阁子里,小厮道:“诸位官人,今日要吃些什么?”</p>
杜中宵道:“我初到京城,第一次进你们家,有什么特别的菜色?”</p>
小厮道:“官人,我们是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京城里数得着的大酒楼。诸般南北菜色,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官人只管按照自己喜欢的口味点菜就是了,必然都做出来。”</p>
杜中宵道:“既然如此,那就先来一味桂花鲤鱼,再来一味上好的猪蹄膀,再来几个时蔬。其他的菜由他们点。对了,你们店中有什么好酒?”</p>
小厮答应了,道:“我们店中有上好的羊羔酒,京城中极有名气的。”</p>
杜中宵听了摇头:“一到京城,就说什么羊羔美酒,喝得多了也觉得没有意思。若有葡萄酒,来上几角。现在正是夏天热的时候,果酒能解暑气。”</p>
小厮答应,显然不管是羊羔酒还是葡萄酒,这店里应有尽有。</p>
这倒有些出乎杜中宵意料之外,虽然知道京城中的酒楼必然不是外地可比,却没想到,还真是叫什么有什么。也不多说话,便让郭申锡带人点菜。</p>
从柏亭监传来的做法,近些年京城中的酒楼改变许多。随着大火油炒普及,添了许多新菜色,再上火车可以运远方货物,酒楼吃得更加丰富。就是点菜的规矩也与以前不同,各大酒楼,纷纷求大求全,以别人有的我都有,我有的别人没有为追求。遇仙楼这种大酒家,只有极少数几菜做不出来。</p>
郭申锡见杜中宵点的都是寻常之物,便随便点两样。遇仙楼这种大酒楼,寻常菜也不便宜,既然来了,经常有人点珍奇之物。郭申锡只以为杜中宵是故意点两样常见的,让人知他性格。却不知杜中宵向来不喜欢什么山珍海味,就喜欢寻常之物精制,倒不是有意如此。</p>
不一会,众人点了酒菜,小厮不住点头,一一记下,转身告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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