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花。”村长则是满脸愁容,语气里是淡淡的、不可捉摸的无可奈何,“但是有些事情不应该让孩子懂,这只会伤害了他们。”
“都怪我来迟了。这次来羊村见你刚收留的孩子,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惨剧。”被唤作“一枝花”的西域刀羊语气里满是同情,“这下所有的伤痛全由你承担了。现在该为你对同胞的那一席话后悔了吧。”
“唉——唉——”村长连着叹了两口气,摇了摇头,“不能说不后悔,但不收留这两只羊我会更后悔。一羊做事一羊担,他们的死,我必须负责。”
“我知道你心疼孩子。”刀羊伯伯凭借他对村长的了解,只是一句话,就命中了要害。
“可不是嘛。我从小就喜欢孩子。”村长的声音像是长叹出来的。他回了回头看喜羊羊,却已不见羊的影子,而门倒是被打开了。“哎呀,这可恶的小不点儿居然还打扰小懒休息。”村长转过身去,走向病房,让刀羊伯伯跟在后边,嘴上骂着,脸上的红晕却泛着,笑意一阵一阵地向外边散去。
其实,听着这一句句的话,我已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脱逃出来,转而清醒异常,心中想着吓吓村长和喜羊羊玩儿了。我抖了抖耳朵,听清了门被推开的“吱呀”一声,就立马紧闭上眼,屏住呼吸,把意识切换成一片黑暗里虚无缥缈的图形,告诉自己我是只死羊。喜羊羊飞快地走到了床边,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任何我将醒来的迹象。突然,一个常识在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死羊的身体会发凉!于是他直伸出手来,但毕竟极度害怕结果和他希望的相反,便犹豫了一下。终于听见外面村长的脚步声,他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只好把手向我探了过来。
好机会!我在心里顽皮地笑了一下,用捂得滚烫的双手迅速地拉紧了喜羊羊前来试探的手掌,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坐起,顺势发力去拽喜羊羊。我满心以为,我会再一次把喜羊羊拽到床上,重演一遍悬崖上的故事。然而现实则是如此出乎意料的大相径庭——任凭我怎么发力,坐着、侧着抑或仰着,都没能把喜羊羊拉起分毫,就好像悬崖救命之事只是一个边缘都不太清晰的梦,简直让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又或是一种念想罢了。空气尴尬地安静下来,让大地上蒸发的水汽也在这里穿梭。两只小羊被各自的想法削减了呼吸的速率,震惊到了无以言表的木然地步。我首先讪讪地缩了手,惊瞥到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挂在胸前,如梦初醒;又似坠入了梦境。
“小……小懒!”喜羊羊的语气由于惊讶而从开口的呆滞突转成了大声的欢呼,凭自己的力量一跃而上,把我几近窒息地紧紧抱住,“你没有事!你这一觉睡了三天还不起床,让我真的好担心呀!以后你可千万不要这样吓我啦!”
村长走到了门口,看到这副场景,眼镜都跌了跤。好容易扶住了,整只羊又化为一堆稀泥似的,站不稳了。眼前的两个小不点儿抱成一个团儿,在对他们来说宽敞的病床上向四面八方滚来滚去,像一颗放在碗里的弹珠一样袖珍灵活;自由放荡的笑声大概也是自带了扬声器,震耳欲聋。村长一直把生命想得太过脆弱,而面对它坚强不屈的那一面,又忽然感觉这可谓“奇迹”了。好好一万余年羊族史,从未有过昏迷三天而不夭折的小羊羔——伟大的祖先们,可谓为这理所当然之死开好了先河;而小懒居然成功完成了一次偷渡,从悲剧渡回了喜剧,从离去渡回了归来。且不论是什么原因,这足以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壮举。在这一意义上,此羊非凡羊了。想到这里,满心的疼爱里又生出了几分敬重,拽开同样看呆了的刀羊伯伯,偷偷地也慢慢地,溜走了。
我的体力先耗尽了,松开手,让喜羊羊仰在了旁边。睡了三天而不太在工作状态的脑袋又重新开动,把时光往前倒带。有些事情,已经模糊得只显出一些细微的枝枝节节。唉,羊,是健忘的。我无奈地笑了笑。但是,不能忘记。不能忘记那些有意义的枝柯——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时节,我和朋友在一起的时间,尤其不能忘记我和喜羊羊突然加深而成的生死情。心中的朝阳与窗外西下的夕阳同步跃动,一样地辉映在我的眼睛。在那个我做了大错事和大善事的早晨,太阳照样升起,坏蛋照样偷袭,习以为常的事情照样存在,出乎意料的闹剧照样上台。我想知道,只是坏蛋是怎样谢幕下的台——是泪流满面,还是笑逐颜开;是沉默着喊叫,还是喊叫着沉默……
于是我问喜羊羊:“喜羊羊,那天我们是怎么脱险的?你怎么没受伤呢?”
“那天你昏迷之后,你的枪摔在了地上,自动启动了。”喜羊羊的神情里满满的都是激动,“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束澄澈的蓝光直对着我射过来,穿过了我,把大坏蛋打飞到天上去了。然后,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居然没有伤痕——后来我才知道是村长设计你那把枪时特意留的心眼帮我保全了自己。村长看到了枪的蓝光信号,带着一大群羊赶了过来,我也就安全了。因为你昏迷不醒,所以村长亲手把你抱到了这里。瞧瞧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可心疼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又听了一个童话故事。这一切太过于巧合、太不可思议了!可是细细一想,一切又都是有趣的现实,有因有果。我的眼睛盯住了一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不时晃动的彩带,忽而想起了什么。我掐着手指数了数,每数完一遍都惊愕于结果,并再数一遍。直到重复到说到,星河的乐观精神帮助我走出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奇迹般地在三天昏迷后醒来。时间随着祖先的大河缓缓流去,我也终于等到了启用大名的那一天……请看:
《懒羊羊同学》
一直趾高气扬地占领着高远天空的热空气突然显出了颓势;伏在天角上的冷空气侧目一瞥,趁机猛虎下山似地扑上前来,和忙不迭的热空气战成了一团。几场渐渐微弱的秋雨过后,空气中浓浓淡淡地横着几层雨雾,把今天的晨曦折得歪歪扭扭。温度断崖式下跌的空气中,小鸟蜷在巢中,抖动着湿漉漉的羽毛;寒蝉趴在树上,也停止了没日没夜的高歌。可是却有两只小羊,一前一后狂奔在路上,踩得水花飞溅,惹得水坑里金色的阳光碎裂开来,披上了一身。
“快点儿,小懒,快点儿!”跑在前面的小羊转过头来,声音和清脆的铃铛声混在一起,不是很清楚,“可别迟到了!”飘动的阳光在金色铃铛上猛地一闪,晃眼极了。
我轻轻咕哝了一声,只算是答应了。却也不太看路地,我忘了脚下的道路由于几场秋雨地拍打,已经有些坑坑洼洼。于是我倒霉地一脚踩进水坑里,两臂一挥还没能稳住平衡,便像棵被风扯起树根的小树一样向前栽去。惊慌失措的我可怜兮兮地咩呜一声,原想着狠狠地跌一跤,却不料半空中一双手伸过来,愣是把我扶住了。我诧异地直起身子,抬起头来,看着朋友稳稳地站在身旁,双脚居然没有一点儿滑动呢。
“小懒,你的羊蹄可不如我的鞋子防滑哦。”那家伙缩回双手,得意地指了指自己脚上新穿的蓝色鞋子,提醒我道,“小心沾一身泥去学校,村长准把你当做怪物!”
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目光越过他去望着已不大远的大肥羊学校。它终于敞开了正中央的大门,把里面一间间明暗不齐的教室送进我的眼底。“才不呢才不呢!”我出神地喊叫道,“喜羊羊,昨天村长才告诉我们,今天开始我们就可以去上学了。它会把有用的知识告诉我们,把我们想知道的东西讲个明白。你想想,到时我就会知道星河的秘密,还会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嘿,别提我有多激动了!”
“你别浪费时间了吧。”喜羊羊听着我说完这么长一句话,终于忍不住笑着提醒我,“与其这样,不如快走呢!”说罢一甩头,便要迈开步子抢先离开。
我赶忙伸出手去揪住他的手臂不放,像揪着一根救命稻草。直到他纳闷地转过脸来,我才终于松了手,低下头像初次见他时那样碰了碰食指,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那个……能拉着我的手慢慢跑吗?我不想再摔倒了……”
恰这时,一阵镀着金黄色的风儿奔过一树树的枝杈,把颜色染得更加深沉了。大概是厌烦了挡路的家伙,把校园的门又推开了一点儿,急不可耐地冲进去了。渐渐金黄的枝叶拥在教室的窗口,映在村长焦急的脸上。当这时,村长正站在讲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早就到了的美羊羊已经无聊到睡着;而沸羊羊也趴在桌上假寐!眯着的眼睛却仍死盯着美羊羊,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教室后时钟的指针分明显示着离迟到时间之差一分钟,又着急地“嘀答”嚷着往下边爬去。
这两只最厉害的小羊打算开学第一天迟到?
正这么想着,两个气喘吁吁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外,径直报了到,居然恰赶在了秒针偏回正上方之前。一直在装睡的沸羊羊霎时直起身子,目光迫不及待地望向门外。只是见两只小羊手牵着手的,胖嘟嘟地挤在门框里,踉踉跄跄地冲了几步,便已是置身于宽敞明亮的的教室里了。沸羊羊的嘴角明显地扭了一下,翻下椅子径直奔到美羊羊身边,过分轻柔地晃了晃。后者晃着脑袋醒将过来,无力却又那么有力地推了沸羊羊一下。原本像座小山丘岿然不动的沸羊羊居然就讪讪地缩了手,默默地退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村长见美羊羊也已经醒过来,便打了个手势示意喜羊羊坐在前排。出乎意料的是,紧接着他非但没叫我坐下,还招了招手示意我上前去。我茫然地愣了一下,见自己确实没看错,就三两步跑上前去。我的后脚一迈上讲台边,一只大手就搭在了我的脑袋上。“相信大家已经相互熟悉了吧。”村长的声音沿着他的手掌轰轰地震下来,让我有一点发昏,“不过,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可是我们早就认识小懒了呀。”下边三只小羊出离惊诧地异口同声,动作最夸张的喜羊羊猛地晃了一下身子,狠狠的铃铛声都像是在诘问。
“因为从今天开始,小懒将使用他的大名。”村长的声音十分肃穆,好似沉浊的钟声,又像是祖先的宣誓。强大的声波震得我两眼黑了一下,看着外面的一切霎时成了一张空寂的黑白相片。透过花白的阳光、斑白的树叶和惨白的小羊的震惊的脸,后边的挂钟幻化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墨滴,用消失的指针抗议着这一刻的存在;窒息而瘫痪的空气散架地横在空中,也失去了发声的勇气。明媚的房间霎时静默得像我初至羊村的那夜一样,异常恐怖和狰狞。我不禁害怕地一抖,这才听见渺远的地方细微的机械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铃铛响如同开天辟地,直叫我眼前,翳散云开,视野放晴。
喜羊羊已经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毛发居然一下子绽将开来,像一头小狮子。他开口询问的语气中明显有一丝不悦:“村长,为什么?”
村长见喜羊羊突然这么激动,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到了什么底线,便也用认真理性的语调耐心地解释道:“喜羊羊,我这么做,是为了让同学们知道,懒羊羊是你们的同学,他的学识也与你们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不是你们的宝贝,也不是应当被区别对待的另类。过分的关怀反而会带来孤独与依赖,这不是你的同学该受到的伤害。”
虽然喜羊羊似乎听懂了村长的话,直僵僵地点了点头,乖乖地坐了下去,但从他难受的表情来看,他并不十分认同村长这一面之词。村长让我入座之后,又简明扼要地讲了几句班级的常规——可是据我观察,喜羊羊一直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呆滞得像吊死了似的随着秋风点着头,大概是这最简单的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好在是开学第一天,村长并没有讲什么知识,因此喜羊羊也并没有蒙受损失;倒是喜羊羊生了病似的糟透的神情让村长更是有些不安,居然提前放了学。
美羊羊抢先离开座位,赶回家去打理自己因为睡了一觉而糟糕透顶的乱毛;沸羊羊则不声不响地跟在后边。不多时,村长也拄着拐杖慢慢踱出了校园。我终于懒洋洋地翻落在地,过去拉了拉一直坐在座位上发呆的喜羊羊。他的脸色仍旧是发着白的,只是挥了挥手,叫我先走。我纳闷地绕着他看了一圈儿,也没见什么地方不对劲,只好摇了摇头,孤独地向楼梯口走去。这时候吃了一肚子灰的廊道灰不溜秋的,压抑得很是干瘪;只有明媚的阳光压下一个小小的影子,死死地踩着我的脚后跟,用这种无聊透顶的方式与我作伴,因此结局只剩下了我的寸步难行。我只是这样苟且,苟且地一步步地把自己拖到了大楼门口,一头撞上了飞下的落叶。微微泛寒的凉风骤地裹在脸上,我冻得几乎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可真要哭时,又是被害怕堵塞了喉咙,放不出声音来,只是望着远处小路尽头先行离开的三个背影,逐一地消失;只是苦涩的泪,从眼眶里偷偷滑落……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懒羊羊同学”这一名号,于谁都是一种可恶的掠夺;揠苗助长,更显然是村长的误判。
我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雪白的影子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把我硬是推出了门,向不会被发现的灌木丛扭去。惊恐的我以为自己遇上了什么大坏蛋,只是哀咩着,挣扎着,无力的手掌挥动着,狠狠地扯下了一绺儿白毛,便也只好任着那只力气好大的羊把我拽进了灌木丛里。心想着要出事的我慌忙地一个趔趄翻倒在地,这才看到是那个面的阳光顺着铃铛滴落在被我拍落的黄叶上,预备好的凄厉惨叫也怔怔地倒了回去。那家伙就趴在我上边,完全不顾自己已经被我抓伤,突然像铁钳一样有力的双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双臂,打开微微发红的眼圈,含着热泪,比置身悬崖大嘴里时更加低哑与乞求、并且分明地咩呜道:“小懒……”
这两个字来得太及时,像是突然在我眼前炸开。我的眼泪终于流得欢畅、流得痛快,甜得像是蜂蜜。我再说不出什么太多的言语,只是哽咽着,拥在喜羊羊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从此,青青草原上多了一个由两只小羊拉勾保守的秘密:我虽然已是村长口中那个平等的懒羊羊同学,但依旧是朋友们眼里那个天真可爱的小懒,背地里叫的小懒,不能抹淡原色的小懒——因为与他们息息相关的那个我,永远不会随时光而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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