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送往辽东的书信,被交给了即将起行的众人,在这泰山封禅决定宣布于朝堂的第二日离开了长安,也在麟德元年一月的尾声,抵达了身在泊汋的卢照邻手中。
“大都督此次交办的事项还真不少。”卢照邻将这份李清月亲笔书信拆开扫视了一遍,便觉其上书写的种种事项多得惊人,最麻烦的是
他本以为公主在去岁匆匆折返长安参与吐蕃战事之后,在今年总应当回来了,哪知道又因泰山封禅,在今年继续让他们这些下属独立办事。
然而他刚有那么一点郁闷的想法,就看到面前的李敬业对着他露出了一派跃跃欲试的表情,“事情多的话,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卢照邻“”
不行,连一个原本不情不愿来到辽东的家伙,尚且觉得这麟德元年正当奋斗之时,他一个熊津大都督麾下的主簿,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能松懈下来。
姚元崇、庞飞鸢等人被卢照邻喊来集会商议的时候,便见刚将李敬业送去重新熟悉耕田伐木的卢主簿,真是好一派新年到来的热血沸腾。
见姚元崇朝着他看的时间久了一些,卢照邻这才轻咳了一声,神情正常了起来“看着我做什么,安定公主因出征吐蕃受封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寸功未立,难道不该因此警醒振奋,将公主今年对辽东的期望给逐一落成吗”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面色顿时都和卢照邻相差无几了。
是啊,虽说他们不像是澄心,是在回到长安的时候,才于猝不及防之间收到了上司升职的通知,而是在年初就已从通传各方的消息里知道了这份战功殊荣,也获知了公主再往前先行一步的获封,但在从卢照邻这里再次听到这条讯息,又知道她在今年还将作为封禅先导的时候,还是不免各自在心中有一番思量。
他们这其中还有不少是以公主伴读身份被选拔出来的,比起陪同公主长大的澄心、卓云等人,本就在情谊关系上浅淡几分,若不想自此掉队,被荣升上柱国的安定公主从新的属官中选拔出人来将他们淘汰,那就只能再多尽心一些。
“首先便是泊汋封地边界之事。”
“这个不难。”姚元崇答道,“去年就因辽东农肥的缘故,公主得到陛下特许,能在泊汋多招募千户之民参与种植,只是此前不是正式的户口实封,现在才是完全归公主所有。”
“这个边界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泊汋境内的人口,随着这一年的发展与丰收,当然不可能还停留在两千户的数量上,但既然去年陛下就已确定了这个新增该当给公主,现在因为战功与民生的双重影响被从虚转实,那也没必要将一部分剔除出去。
姚元崇一点没带犹豫地想到,若真要重新去算这个千户,其中支出的人力对才起步不久的辽东可没什么好处,聚集在此地的人也大多是因“安定公主治下”这个名头才留在此地的,将他们驱赶在名录之外,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改了。
比起所谓的官家律令,在辽东这个特殊的地方,能让高丽遗民生存下来,就是最要紧的规则。
卢照邻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该当说,姚元崇初学政务,接受文化栽培,就被置身于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之中,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将他给带歪了。
但想想对方所想,并不仅仅是为安定公主牟利,也是在为当地百姓图谋生存,又将自己本想说出的话给收了回去。
他说的是“既然如此,复查人口户籍,推行农肥,优化粮种的事情,就还是继续交给你来办了。”
姚元崇点了点头。
卢照邻继续说道“此外,公主对泊汋封地上的百姓有几个额外的务工岗位。庞将军与沙叱将军。”
被点到名字的庞飞鸢与沙叱相如当即认真了起来。
“按照公主的意思,今年仍需自泊汋百姓中选拔出参与戍防演武的,效仿府兵制的规则为其免除土地耕作的赋税。其中一部分精锐单独补给,作为定期北巡的精兵。”
府兵制在中原难以存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田地不足以分配到这些参战的府兵,就连永业田也难免遭到上位者的侵占,连带着府兵的战功也难以被足额下发,但在辽东却显然没有这样的问题。
渔猎文化的影响,让此地的田地开垦比例相当之低,经过了这两年的安东都护府建立和泊汋封地的发展,才有所改善,所以起码在五年十年内,都不会缺少土地。
辽东新米的品质,更是让这免除赋税能带来不少的利益进项。
更别说,安定公主从不克扣下属的战功,早在百济被平定的作战中就已广为人知,在这两年间陆续被驻扎泊汋的士卒灌输给高丽百姓,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
跟随庞飞鸢北巡于靺鞨部领地的士卒,也是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健壮了起来,若要在今年扩招兵马,这些人就会是最好的招牌。
所以庞飞鸢很快地答应了下来“我明白。等大都督下次来到辽东的时候,我会让她看到驻军的长进。”
不仅仅是这些驻军的长进,还有她自己。
庞飞鸢不想让自己步上父亲兄长的后尘,也不想落后安定公主与阿史那将军太多,便将自己在辽东的一次次小规模作战,都当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对待。
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与同在此地的沙叱相如,也都成了她咨询作战方略的对象。
不知道等到真正参与到更大规模的战事之时,她能否向公主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仅仅是驻军,”卢照邻又道,“按照公主的意思,还需要从辽东百姓中选出两批人,一批在泊汋港口再打造一批航船。到时候,熊津大都督府那头的船只主要用于作战,这边的航船还是以商贸为主,兼顾作战之用。”
其实在两年前的三四月里,熊津大都督府那边就新完工了一批海船,可当时安定公主的要求,只是要让这些船能够往返于熊津和中原沿海。现在有了澄心前往
广州做出的考察,辽东新米的产量也因实封两千户的缘故,会在今年再迎来一批增长,那么原本的船就有些不够了。
在李清月的这封来信中专门提到,干脆将熊津和泊汋的造船业做个划分,前者专攻战船,后者主营商船。
但为了避免沿途海航之间商船可能会遭到劫掠,这个商船也不能真只有运货负载的功能,得装载一些武器在上头。
沙叱相如接话“也就是说,我们不仅需要选出一批人来造船,还需要再多训练出一批商船水手。”
“对,但这些人,可以不拘泥于全部在本地寻找,也能往熊津与平壤募工。”
“我知道了。”沙叱相如点头。
他可以确定,安定公主对于他和同样来自于百济的黑齿常之,显然有着不同的培养路线,但相同的是,对他们二人给出的信任都并不少。
他知道泊汋境内暗中挖掘的金矿,知道公主组建商船战船与水师之事,那么具体要往戍卫内官的方向发展,还是要往水师将军的方向发展,恐怕正是公主在今年给他的选择题
他会先将公主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完,然后谨慎考虑此事的。
“另外一项工作,阿左应该知道了。”卢照邻转向了下一人。
“是养信鸽的事情”阿左说的是个问句,但话中的笃定意味却不少,谁让这其中应该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不错,就是信鸽。”卢照邻答道,“去年越冬之前,辽东的狩猎队伍已经捕获了一批能适应北地气候的鸽子,要如何将其驯养成信鸽,就看你们从广州海路上带来的方法了。”
“公主的意思是,在泊汋、平壤、泗沘城以及熊津大都督府的最南端建立四处驯养信鸽的哨站,由你前去联络大都督府长史置办。”
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一处,无疑就是南部海岸上的这个哨站。
别看李清月将新罗王给镇压得明明白白,要让对方时刻留意住倭国的动向,并及时将消息传递到刘仁轨的手中,依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这种涉及领土争端的事情,还是该当自己来办
现在既要驯养信鸽为传讯手段,便将其一并用在此地好了。
“对了,”卢照邻忽然朝着同在此地旁听的祚荣开口,“公主的意思是让你也跟着一起养信鸽。”
“啊”祚荣茫然抬头,不知道又有自己这么个小孩什么事情。
卢照邻一想到信上的内容就有点想笑。按照公主的说法,既然在原本就对这靺鞨部出身的孩子进行的文化教育中,就已能看出他的天分,难保将来不能成长为左膀右臂,那就再对他做一点特殊的训练吧。
驯养信鸽显然是个需要沟通能力与耐性的活计,比起种地砍柴,自然要更适合用来打磨祚荣的心性,将他隶属于靺鞨部的野蛮脾性也给潜移默化地改变掉一些,也更符合他一个孩子所能接受的体力负荷。
不过这其中的有些话,大概不适合直接对祚荣明言。
卢照邻想
了想,解释道“公主觉得得先从小事对你委派起来,免得大家都有事情可做,唯独你闲着。”
我才没有闲着呢。”祚荣低声嘀咕。
他将方才的那一通安排都听得很清楚,这其中没有几句对王勃、杨炯等人的安排,可见他今年还是得遭受大唐文化的荼毒。
嗯现在还得去养鸽子。
一想到他才只有八岁而已,祚荣便忍不住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一步的。
但再一看左右,看见的面孔大多年轻,而他们的上司安定公主协助灭国高丽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八岁,他又顿时哑火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当老大的安定公主自己年纪小,所以也喜欢使唤年轻人。
没错,就是这样,他这个俗语学得果然不错。
祚荣刚想到这里,就听卢照邻已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的这两桩事情,是对马匠师和刘博士的安排。”
比起辽东这边的文臣武将,马长曦与刘神威这两个技术型人才,无疑要特殊很多。
别看辽东的医师与工匠在这两年间陆续迁移过来了不少,能取代这两人位置的人才还没有呢。
这两人一个涉猎广泛技艺扎实,还有格外出色的联想创新能力,另一个干脆就是从炼丹衍生去了生产农肥、鞣制皮料等各种行当,充分展示了医师的多种用法。
便也难怪公主觉得这两个人最适合“能者多劳”这四个字。
“录事参军海航广州带回了一批当地的作物,叫做吉贝,若能将其妥善处置后作为制衣材料,在防寒保暖上的效果极佳,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纺织手段将其编织得当。”
“此外,公主已在长安组办了四海行会,收容今年遣放出宫的宫人,其中也有不少将在那头从事纺织行当。也就是说,公主希望你能组织手底下的人对纺车进行改良,适于两种纺织情况。”
马长曦颔首“我明白了,不过我手底下的人精通此道的不多,辽东这边也没有养蚕纺织的行业,我可能要在今年先往江南诸州走一趟。”
去年她已带人将农具改良得差不多了,便如同她在刚被安定公主请来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将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强弓劲弩的改造上,但现在的情况,公主应当还是想先以民生行业为重,将纺车的改建放在前头,那戍防重弩的改良可以先让此地的工匠代为负责。
至于她自己,确实是要先往海州,甚至是更南边的江南走一趟。
“你所说的那个吉贝”
卢照邻答道“已经随信送来了,如果还有什么其他不明白的问题,可以向阿左询问。”
“好,我没有问题了。”马长曦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她也没因这个突如其来砸在她头上的重任表现出任何的抗拒,而是当即想到了其中的前景。
这个改造纺车的任务,不比此前的曲辕犁一般已有明确的改造方向,恐怕还得她多费点心思来做
“至于刘博士这边,公主说
想让您回中原一趟,带上您那些炸炉的发明。”
李清月在信中写得语焉不详,卢照邻却不难从刘神威的表现中看出来,在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已明白了安定公主对他到底是何种委托。
刘神威原本还听着其他人的安排有些兴致缺缺,现在忽然精神了起来,“我正想同公主说呢,那个农肥还真能用在”
像是想到了在场毕竟还有些不知内情的人,他之前的测试实验也都是跑到更远的山中去做的,并未让人获知,刘神威又快速止住了话茬,按捺住了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已经被他确定了能用来消炎去肿,促成作物生长,辅助皮革鞣制的东西,居然也能如他当年将蔗糖用在炸药中一般,真变成一种能引发激烈反应的原料。
在分出心神折腾其他东西的时候,刘神威原本还觉得,他是在让自己不要因为炸药研究走进了死胡同,让自己的情绪放松一些,以便重新投入到研究之中,哪知道,他居然在误打误撞之间又走对了路。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毕竟,只有这里有着如此充裕的菱矿,给了他从中提炼出产物的机会
“总之,既然公主有请,我会尽快带上足够的东西出发的。不过不知道公主需要此物做什么”
这决定了他这次回去需要带上多少东西。
回到中原就地取材,可就没有此地这么方便了。
卢照邻答道“公主说,是用在封禅路上的修路开道。”
一听这话,饶是刘神威已告诉自己,他该当表现得再寻常一些,还是忍不住摩拳擦掌道“那好,劳烦卢主簿为我准备一艘大船吧。”
不知道为什么,卢照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你是说,要用一整艘的船来装载你回去的东西”
“那倒也不是”刘神威思索了片刻,说道,“要不你还是给我两艘吧,有些东西不适合放在一起运输,一艘可能不够。不过你放心,这些东西运到青州港口应该不会引起注意的。”
谁会在意一船硫磺硝石和一船农肥呢。
至于他的动静会不会弄得太大,他相信安定公主在做出让他回返中原决定的时候,就应该对此有过考量了。
执掌封禅先导队伍、督办开路这份责任很特殊,也应当会有一些他们远在辽东不知道的主动权。
不过他将这话说得坦荡,卢照邻却不敢真的如他所说完全放下心来。
大概是跟随安定公主经历了诸多事情的本能,和亲眼见到过刘神威的炸炉天赋,让他一听到两“船”这样的数量,就觉眼前一黑。
他甚至觉得,公主留下的剩下几个任务都没那么麻烦了。
“其实我也不用这么担心的,”卢照邻一边将信使送了出去,一边安慰自己,“刘博士怎么说也是孙神医的弟子,早年间他也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你在说什么呢”王勃朝着卢照邻问。
“啊没事,我在说,不知道刘长史收到自己学生的信会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给泊汋这边留守的众人都各自安排了任务,没道理会让刘仁轨那边能有空闲的机会。
除却今年例行的政务委托,发展当地的驻兵数量与农事民生,还有那新增的信鸽豢养之外,还需劳烦刘仁轨再去当一回出使新罗的使者,将金法敏给邀请前往泰山,一并参与到封禅当中来。
王勃扯了扯嘴角“那你还不如想想,新罗王是什么想法。”
刘仁轨当年火烧海船之时的战绩,王勃也有所耳闻,他成为熊津大都督府长史,代替安定公主管辖百济故地的种种表现,王勃身在泊汋也多有听闻,想来这等人物也不会因为学生的接连升迁而失态,反而该当为自己能教出此等人物而觉自豪。
相比之下,新罗王就真是有点惨了。
希望他在启程上路之前,能将自己的情绪给收拾完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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