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之女神如何能来这种地方,她虽没来,可神谕却在我手上!”一声清亮傲慢的女声忽然响起,只见澍玉公主手举一卷黄轴昂首走来,直直来到姬晏面前,晃了晃手,似笑非笑地递了过去。
姬晏接过来,却看也不看地丢进了火力,薄唇轻吐两字:“假的。”直气的司马妗面容扭曲。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走进了还没灭完的火里,伸手接下了被放开了的容芜,抱在怀里,感受到依旧是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心里一疼。
“公子,当心火!”护卫见他衣摆上沾了火苗,立马上前去扑,澍玉公主也急了,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公子晏灭火!”
姬晏却对这些好不在乎,他微微低下头来,轻唤道:“阿芜,醒一醒,我来了。”
“姐姐!”容茂也扑了过来,握住了容芜的手。
他看见姐姐躺在晏大哥怀里缓缓睁开了眼睛,像是看向他们,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她的目光在空中飘忽闪烁,睫毛抖了抖,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泄出了一口气,头向旁边一歪,倒在了姬晏的胸前。
姬晏感觉整个心脏都被撞击了一下,整个人僵住一动不能动,他不敢低头去看,颤抖着手缓缓抚上她枯槁的面庞,鼻息…鼻息处变得安静,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再也不会惊叫,也再也不会开口叫一声“姬哥哥”了…
这一刻,姬晏感到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跟着中止了,并没有想要悸动痛哭的冲动,却感到了无尽无止的哀伤与绝望。
这么多年来,他的一切似乎都与怀里之人绑在一起,有为他不值的也有取笑的。他有想要帮她恢复正常的生活,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她依旧神神颠颠,面对自己时却又执拗难缠,于是他也厌烦过,漠视过,但无论如何,他不曾想过让她离开,不曾想过有一天她会这么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他这二十多年,人人都知其远扬的美名,出众的风姿,顺遂的令人艳羡。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其实每日都活在不确定中,甚至要用淡然的外表掩盖下内心的焦虑。他在学识上过目不忘,天资傲人,处事也游刃有余,这些常人所费神费时之事于他看来再简单不过,然而因为容芜的存在,他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她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明天又会传出什么样的闲言。他所有需要动的心思都与她有关,生气也罢,不得不为她处理麻烦也罢,每日都是这么过的,二十年来都这么过来了。
年幼时,是母亲告诉他要多照顾容家妹妹,后来是他已然习惯了去关注她的一切。这是喜欢吗?或许也不沾边,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连姬晏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么个人没有了,他也好像一下子空掉了,身边的人和事再也没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了,只剩下无边的寂寥。
耳边的噪音越来越远,随着容茂最后的一声惊呼,终于都安静了。
……
等姬晏再次睁开眼睛,已然躺在了靖宁侯府自己的床上,他坐了起来,小厮立刻为他身后加上软垫。
“她呢?”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公子指的是?”
姬晏一怔,轻声道:“容芜。”
“容四小姐…去了…”小厮说完,见自家公子脸色煞白,吓得立马扶住他的身子,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地盯着,足足看着他呆呆坐了许久,久到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了,又听到沙哑的声音问道,“庾邵呢?”
小厮顿了顿,小声道:“庾大公子前日也…陨在南山了…”
“噗——”一口血吐出,姬晏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床上。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来人啊!传大夫——”小厮惊叫道,手足无措地准备出去喊人,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前日…已经,两天过去了吗…”姬晏长发垂在床边,苍白的面容上嘴角血红,看起来脆弱的气若游丝。
“是的,公子整整昏迷了两日…”
“他们现在何处?”
小厮听明白了问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答道:“庾公子葬在了梅岭,容四姑娘是因朝恩寺的惠济大师亲自来到昌毅侯府,道容姑娘与朝恩寺有缘,望将其葬于南山,容三爷同意了。”
姬晏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也不知听到没有。小厮不敢大声说话,感觉仿佛自己的说话声都会惊扰到公子。
小厮小心翼翼地取了巾帕擦拭公子嘴角的血迹,被头一歪躲开了,接着听到:“备车,去南山。”
“公子您的身子还虚弱,大夫叮嘱道要静养!”
“备车,去南山。”声音毋庸置疑。
“……是。”
……
此时在南山,一高大的男子细细走在两日前打斗的地方,深眸高鼻,竟是个异族人。在他身侧跟着一个个子略矮的人,正是为庾邵驾车的王七。
高大的男子停下脚步,低低叹了口气,对身后人道:“这两日你跟着我,辛苦了。”
“穆先生折煞了,只要能给公子报仇,属下这条命都不算什么。”王七抿着嘴角,目光灼灼坚定。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日他在往南山赶的路上遇见了穆骁先生,等两人匆匆上到半山上时见到的场景…
交战已经结束,地上躺了许多蛮夷的尸体,他们就在另一边干净到连树叶都拨到一边的地方,找到了安静的像是小憩在那里的公子。
他家公子喜欢在午后躺在外面晒太阳,院子里,草丛中,甚至是树上都是他偏爱的地方。但是他家公子就像是一团火焰,哪怕是睡着也仿佛洋溢着朝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身边的人都能够被这种力量所感染,崇敬这个人,信赖这个人,发自内心地想要跟随着他。
他家公子,连病都几乎没有得过,身为世家公子哥却能打过他们所有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安静的时候…这样的人,怎么也有倒下的时候…
“你来了……”就在王七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跪倒在地的时候,一声低哑的声音响起,不是公子的声音,却让他激动的看向公子的方向。却发现,在公子旁边的大树根,有一黑衣人静静地抱着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好像融进了树里,谁都没有发现他。
“副统领!”王七一声痛哭,跪着来到他身前,磕头道,“都怪属下!都怪属下没有保护好公子!属下该死!”
副统领却没有在乎他说了什么,喃喃道:“既然你来了,将他们带回去的任务就是你的了…算是,对你的惩罚吧…”
王七闻言怔怔抬起头来,却被温热喷了一脸,他惊恐地看着副统领在他面前,横刀自刎,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倒在了地上。
他这才注意到,在公子周围,倒着的数位黑衣人,都是他昔日的暗卫同伴,而他们身上的伤,全部都是脖子上齐齐的一道。
他们将公子环在中间,就犹如生前仰慕地围在那人身边,生死追随。
不难想象,当这群暗卫赶到这里,却只找到了公子的尸体时,该是何等的绝望,绝望到忍不住纷纷在他身旁自刎谢罪。
“啊啊啊!!——啊!!!”王七歇斯底里地仰天长嚎道,用力晃动着副统领的身体,又爬到庾邵的跟前,哭的嗓子都变了音,接着他猛地抽过副统领的刀往自己脖子划去。
“住手。”穆骁握住他的手,看着他道,“你的副统领刚刚给你下了命令,要你将他们都送回家。”
“我做不到…不是还有穆先生你吗?就拜托你…让属下要去陪公子…”
“他是你的公子,又不是我的。况且你是如今唯一与凶手交过手的人,如果你想为庾邵报仇,就放下手中的刀,跟我走。”
王七颤抖着手,终于刀哗啦掉落在地,他将头埋在庾邵身前,一字一句道:“公子放心,属下定当协助穆先生查出真凶…然后就去寻公子…下辈子,王七还要跟着公子,您可要记得再去东市那条街,把属下给买下来…”
等姬晏踏上凫山的长长石阶,来到遇刺的半山处,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姬晏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抬步,继续往上走,一直来到后山崖处,那里孤零零地立了个墓碑。
他比了个手势,随从们都退远了些,他这才缓缓走到了跟前,伸出手,轻柔地放了上去,像是触摸在发间一般。
“终归是…我去晚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上了澍玉的当,她那句巫蛊大师会去南山应该是故意让我听到的…是我,害了阿芜…”
听到声音,姬晏转过身来,看见容莹一身素白,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她没有理会姬晏,径直蹲下身子将篮中的祭品摆出来,点燃了三炷香。
等她祭拜完毕,姬晏才淡淡道:“那日,的确有一位巫蛊师在内,司马妗没有那么多脑子,能够设计于你。”
容莹讶然抬头,又听他接道:“只不过,在那巫蛊师身边,还带有大量高手,他们应是另有目的,那日被我误打误撞了。是我没有正确估判,自不量力贸然出手,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容莹盯着他看了半晌,轻声道:“既然我觉得错在我,你又觉得是你的责任,那么我们就一人担一半好了,一起赎罪。”
“不必。”姬晏不带犹豫地拒绝道,“你怎么想我管不了,但我有自己的安排,不需要别人。”
容莹神色暗淡下来,强笑道:“哦?不知公子晏意欲如何?”
“栖身朝恩寺,余生伴佛。”
“你说…什么?”容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眸,“你要…出家?”
姬晏没有再回话,再次看了看墓碑,转身向朝恩寺方向走去,消瘦的背影被风吹过衣摆,仿佛下一瞬就要翩然登仙。
“姬晏!”容莹突然喊到,前面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问到:“你留下来,是要伴佛,还是伴她?”
姬晏身子顿了顿,接着继续向前走去,脚步缓而坚定。
容莹扶着墓碑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就流了泪,她缓缓坐在地上,将头靠在碑身上呢喃道:“妹妹…他要留在这里了,你说啊,我又该怎么做呢?”
大周的祈之女神,在这一刻哭的再没有了平日里的优雅雍容,等到再也没有了力气,她才扶着墓碑站了起来,扯出一丝无奈的笑容:“罢了,既然你要此生伴佛,我便陪你伴神好了。这个祈之女神的位置…看看还能坐多久吧…”
……
庾邵去世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晋国。是夜,墨凰推开了禁闭的宫门,走进了漆黑一片的室内,摸索着点亮了烛灯。
空旷的地面上,已经登基的晋帝正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牌位,垂着头不声不响。
“你打算这样抱着我师弟过多久?”墨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声音透着些疲惫。刚刚劝过师父元白,老先生年纪大了,听到这个消息险些受不住,好不容易情绪才稳定下来,他这就又要来劝宫里这位。
明明他也难过的,怎么就没人来劝劝他。
“阿邵去了…是在蛮夷手上去的…”晋帝低低道,“朕当年明明答应过他,继位后定要肃清蛮夷余孽,还大晋与大周边境安稳。”
“蛮夷部落太过分散,也并非所有族民都有异心,不可一盖论处。这些年来,你已经尽力了,如今晋国四周已太平许多。”
“可他们依旧猖獗,还害得阿邵丧了命。”顿了顿,又轻声念道,“如果当年他没有助我,说不定蛮夷就不会寻仇到他身上,是朕害了他。”
“就算他不助你,他也不会任由蛮夷扰乱大周安宁,该做的还是会做。”
“可是…”
“够了!”墨凰耐心终于耗尽,捏起一国帝王的衣领,恶狠狠道,“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下辈子庾邵站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因为知道他会因你而死,就不去与他结交,装作陌路人?!”
晋帝呆呆地看着怀中的牌位,半晌,终于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脑袋,喃喃道:“不会…如果是阿邵的话,朕一定舍不得装作不认识他,朕一定会忍不住…忍不住靠近他…”
墨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那你还在这儿纠结什么?”
晋帝轻轻笑了笑,揉了把眼睛,站起了身。
“阿邵,下辈子,朕一定会护你平安,我们还要做兄弟。”
他迈步走到了阴暗的案台前,眼神轻柔地扫过写着“阮卿”、“虞锦城”名字的牌位,将“庾邵”放在了他们旁边。
墨凰也走了过来,站在了他的身侧,两人一同上了三炷香。
烛火幽幽,映着烟雾幽散在了空中,模糊了牌位。
初八夜,投胎夜。
朝恩寺的大门缓缓打开,惠济师父身披袈裟,面容慈和拨着佛珠走了出来。他来到后山崖前,眼睛看着墓碑,却好似在跟谁说话一般。
“今日已是最后一夜了,你们再不去投胎,就来不及了。”
“尤其是你,你虽在凫山去世,但却埋在梅岭,也一直逗留在此处又是为何?”
“……她自己已经是鬼魂之体了,还有什么好怕别的鬼魂?你一直护在身侧,其实无用,不如早早投胎去罢。”
……
轰隆隆——
天边一声闷雷震耳欲聋,接着,一道光晕直劈崖边,亮透半边天的朦胧中,似乎可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一瞬间挡在了另一个娇小的身影上,雷声灭,惠济师父走到了墓碑前,上面一道劈痕清晰可见。
手中佛珠拨动忽然挺止,他常年平和慈祥的面上显出一丝诧异,接着露出一个若有趣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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