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这天,娄家过年的诸般事宜基本就绪,就等着年三十团聚,吃香喝辣的了。
且说娄菩萨回家之后,本来要找三姊叙话的,却被管家告知不得进入西跨院。娄菩萨不明所以,硬逼着管家说出原委。
要不怎么说,好奇害死猫。
娄昭乍听三姊亲自领回来一名男子这事,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仔细一想,又觉得顺理成章。要说娄内干不相信女儿会看上高欢,只以为这是赌气的小手段。但娄昭绝对相信三姊能干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来。他太了解自己这位不按常规行事的三姊了。从记事起,他就被三姊的古怪精灵,聪慧过人,做事大胆果断的性子所折服。从小到大,每每要对付小朋友当中的敌对势力,很多情况下,他都是向三姊讨计谋。
三姊自幼便喜欢听各种奇闻异事,历史典故。十岁以后更是手不释卷,教授她的汉人师傅常常被她刁钻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及笄以后,好像普天之下的事情就没有她不知道的。至于平城的那些臭男人,不管老少,很少能在她嘴里听到较高的评价。这也导致她迟迟不愿谈婚论嫁,白白错失了大好时光。四月的这次离家出走,虽然奚怀仁那王八蛋欠揍,但也说明三姊在婚嫁这件事上可能走向了极端。今次她自己领回一名男子,招赘也罢,出嫁也罢,这种事她干得出来。
既然父亲不让接触三姊,那就去客栈会会那位三姊眼中的良人。不巧的是,当他去了“君再来”客栈打听高欢的房间时,小二顺口说了句“他走了”。粗心的娄昭没有追问是短暂离开还是彻底走了,就失望的回了家。并于当天晚上还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心急如焚的娄昭君。
听说高欢已经离开平城,娄昭君的心突然像被一只大手攥紧了,生生的痛处感让她一时失去了往日的精明。
说好了的,咋就走了?我就这么让你信不过吗?说好了的,咋就走了?……她在心里反复追问,思路狭窄的只剩一条线了。
见三姊神神道道,两眼无光,菩萨赶紧将她叫醒。
被弟弟在肩头拍了几下才醒转过来的娄昭君,无力地瘫软在毛绒绒的裘皮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她的心空了,空的仿佛从胸腔里飞走了似的。痴呆呆的盯着一个方向,脑海中幻化出那个寂寥的身影,正踽踽独行在寒冷冰封的塞外大地上。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向着荒凉的深远处慢慢消失。
……
二十八这天,高欢其实没有离开平城。他只是憋得难受,出去散心了。走在繁华的大街上,看着家家户户忙忙碌碌的备年货,半大孩子们热热闹闹的跑来跑去,他的心觉得空落落的,五味杂陈。一个人不知不觉走到南城门,心说干脆一走了之算求了。想想答应娄昭君说自己会耐心等待的,不能不辞而别。于是掉头往回走,不知不觉又到了西城门。就这样,深夜才回了客栈。
小二见他回来了,说几个时辰前有人找他。问那人找他何事,留下什么话没有?小二说,找他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他不在就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高欢心想,许是昭君打发人过来联系自己的。只是这传话的少年人性子毛躁,见不着人也不知道留句话再走,真是耽误事。也就是说,或许明天就该提着礼物上门提亲了。
这一夜高欢没睡好,设想出多种提亲方案。天人交战了大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还做了些古怪的梦。
二十九等了一天不见人来。高欢想,大年根儿了,娄家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年三十不见人来。高欢想,除夕,天大的事也要放到年后做嘛。
初一不见人来。高欢想,娄家家大业大,亲戚朋友多如牛毛,拜年的人估计把门槛都踏破了吧?昭君是未婚女子,在怀朔镇出头露面无所谓。这里毕竟不一样,女孩子家家的,总要守些世俗规矩,否则会招致非议的。
初二不见人来,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但心里抱着最后的希望,希望不是娄家故意冷落他,而是忙不过来。当他亲自找上门时,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门房告诉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
另一边,娄昭君得知高欢已走的消息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任何人找上门来,娄昭君只说困了,不许打扰她睡觉。
二十九睡了一天。
三十早上,封锁了五天的西跨院也解封了。娄昭君梳洗停当,去了父母所在的主宅,参加一年一度的大聚餐。
按照娄家的习惯,年三十这顿大聚餐,早饭和午饭是连在一起的。一大家子人,包括族中长老和各地回来报账的掌柜们,这一天都要在这里用膳。族中团圆饭之后,各自再回去熬年守岁。
前后左右中,五个院子开了四十多桌席面。冷盘热菜堆得满桌都是,五斤到五十斤装的酒坛子摆成排。灶房的十几个厨子们,添作料的、尝咸淡的、切墩儿的,剁馅儿的,忙的不亦乐乎。时不时还要在帮厨的仆妇们后臀盖上几个油乎乎的大手印。于是,各种荤素不计的玩笑就从灶房里传了出来。
与灶房的热闹相比,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追逐打闹显得更加热闹。他们在忙着上菜的丫鬟们中间窜来窜去,嘻嘻哈哈的吵成一片的场景,给娄家的大聚餐增添了更多的祥和喜气。
席面座位都是有规制的,每个人该坐在哪桌,自己心里都有数,区别在于男女是分开的。
娄昭君她们这一桌,正席位置是祖父生前留下的两位妾室。
按照鲜卑人早年的习惯,父亲去世后,儿子是要继承父亲妾室的,但生育了子女的妾室除外。桌上的两位老妪就因为替娄提生了子女,现在已然是娄家硕果仅存的祖辈了。两位老人眼下已经是耳聋眼花,牙齿脱落的耄耋之态了,但备受娄家上下遵崇。昭君的亲娘和四位姨娘陪坐一桌。娄昭君进来后,只给二位祖婆婆行了大礼,对自己的亲娘和四位姨娘只点头致意,没有半点笑容奉上。
娄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责怪女儿的无礼。丈夫已经为她分说了昭君的用意,她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没有把女儿的冷漠放在心上。自己随便拉个穷小子回来敷衍塞责婚姻大事,这是娄母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事情。赌气也罢,真有其事也罢,绝不答应!这就是娄母的态度。
四位姨娘虽有些不爽昭君所为,但亦不敢造次挑理。一是娄家家风不许,二是大房面前不敢,三是惹不起三小姐。虽有万般不快,在这个家都要忍了。
大聚餐的饭菜什么样,家里人说了些什么,娄昭君都没有听清楚。她就是一个劲的吃、吃、吃,终于吃饱了撑的,她吐了,吐得昏天黑地,吐得肝肠寸断。
怎么了这是,受风寒了吧?
“我有身孕了!”她说的声音不算大,但却像晴空万里的大冬天,响了一个毁天灭地的炸雷,而且雷声滚滚。
大年三十,全家聚餐,未出嫁的昭君声称自己有了身孕。这消息不啻一个炸雷,炸得娄母昏昏沉沉,天旋地转。四位姨娘也尽皆目瞪口呆。
已经吐够了的娄昭君,平平静静的喝水漱口后说:“女儿回房养胎去,不要叫人打搅我。”说完,慢慢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
两位耳聋眼花的老婆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互相传递询问的眼神,又各自摇头,表示不明白。做妾久了养成的习惯,想要活的长久,就不要多管闲事。这是二位老妾总结的人生经验。
娄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首先是厉声安顿:“都给我听好了,昭君说的那些胡话,一个字都不许出了这间屋子,否则家法侍候!”
四位妾室和丫鬟点头如捣蒜。这种有伤门风的大逆之事,谁敢对外嚷嚷去。不用大房嘱托,都会自觉维护家族名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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