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正月三十一。
窗外有轻薄的飞雪纷纷,殿外树木枝条上有簇簇积雪,常常能听到树枝断裂的轻脆声响,白雪素光之中,迎春花点点鹅黄,仿佛疏落的金黄的星子。
上林苑的春光如织锦迷离,叫人情愿沉醉,金栏玉殿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
彼日我与清若相伴去看望倪霜,彼时她正在梳妆,莲花螺钿朱漆铜镜映出她倦怠的神情,想必是刚从榻上起来不久。
消瘦的脸颊,上了脂粉,苍白的嘴唇,涂了唇脂,一切还如旧时,连领口上的翠羽流苏佩也是贞宜最喜爱看她戴着的。
我看着倪霜用火柴描眉,再想想自己用的螺子黛,深深皱眉。
螺子黛产量稀少,千金难求,从来只有皇后与最得宠的嫔妃才能用,即便是各宫主位,也是只用次之的铜黛,贵人用青雀头黛,常在用画眉墨,答应用火柴。
用火柴描眉?这是勉强过活,可倪霜是贵人的位份,却用了火柴,内务府果然拜高踩低。
我在她身后提醒道:“姐姐,涟心是晚辈,你已经为她簪了半个月的白花,今日便不必了罢。”
我的提醒是善意的,吴三桂战事未平,她一直佩戴着白花,并不吉利。
倪霜知我心思,只轻叹一声,挑出浅蓝色并蒂莲丝绸旗装穿上,摘下白色绒花,换了几枚深蓝色的珠花,这才为她黯淡的神色添上几分光彩。
清若融融一笑,道:“这种淡淡的蓝色甚好,既得体又不突兀。若儿与凝姐姐会常来陪伴莲姐姐,不让姐姐郁郁寡欢。”
“我十四岁进了宫,同年生下了皇大女怀淑格格,只可惜她因娘胎不足,三岁夭折了……康熙十三年我又生育了皇四女贞宜格格,当时她康健白胖……”倪霜神色恍惚,泪眼模糊,犹如被劲风扑灭的火苗。
我心下不忍,示意冰霞绞了一把热帕子过来给她擦试,又安慰道:“姐姐芳华正盛,又颇得恩宠,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庭前一株株凌霄花开得团团簇拥,烈烈如焚,几乎烧红了半院空庭,只看上一眼,便能刺痛双目。
我示意秋语打开楠木透雕万福万寿镶黄玉食盒,亲自将热腾腾的药膳汤取出来。
“我做了药膳汤,极好的,几乎化去所有药味,只剩下淡淡的清香。”
这是吊了至少十个时辰以上的老鸭汤,这些粉丝一样的东西是被融化的鱼翅,鱼翅淡而无味,一定要用老汤才好。
寻常人做鱼翅用的都是鸡汤,却不知鱼翅鸡汤都是大补,两相叠加,虚火过旺,不如用这降火的老鸭汤。
而且宫中规定,平日里只有嫔位及嫔位以上,才有资格享用鱼翅、鲍鱼、燕窝,若是贵人或贵人以下,需要等到宴会才能吃上一回,而官女子,是没有资格参加宴会的,所以我做好了悄悄带过来。
倪霜知我心意,便悉数喝下,不过一刻钟之后却干呕了起来。
冰霞见我疑虑的目光望着她,便如实道:“我家小主每当心痛难过时便会干呕,这几日都是如此。”
我皱眉道:“这么下去可不好,得吃些安神滋补的汤药,不然身子怎的受得住。”
说着便吩咐千嬅去请曹芳前来,她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便回来,曹芳拱手施了礼,把了脉象,细细分辨。
“如何?”
他低眉凝神片刻,随即道:“回凝妃娘娘,莲贵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呆楞片刻之后,喜悦顿时涌上心头,眼前仿佛有千朵万朵烟花瑰丽绽放。
倪霜已经好几日以泪洗面,如此下去身子迟早会受不住,这时再度有孕,无疑是雪中送炭。
侧首望着倪霜,她一脸惊诧与意外,想要笑,却先落了晶莹的泪。
清若喜道:“老天爷庇佑,不忍姐姐伤心,赶紧再让姐姐有了孩子。”
“只是……莲贵人因早年生育两次,月子都没有悉心照料,底子亏损,如今这一胎,怕是难以诞下。”曹芳似乎不忍,也是不愿说下去。
我怔怔地听着,不觉伤感了,心下一酸,恍然抬头间,窗外旖旎的木棉树一株连着一株,花朵殷红无比,如泣血一般。
殿外春光初绽,如一幅锦绣画卷绽放华彩,殿内却寂静无声,那样静,静得连花落的声音也是听得清,“扑答”,“扑答”——
半响,闻得倪霜喃喃道:“曹太医,我与这个孩儿能有多久的缘分?”
曹芳答道:“最多三个月。”
白松木小几上铺置着绯红色的锦布,倪霜用手一点一点抓紧,渐渐挺直了腰身,似乎背上长满了刺痛奇痒的芒刺,毫不留情地扎着她。
半响,倪霜忽然道:“既然注定要离开,那便得好好利用。”
“姐姐,你这是要?”着急的话还没说完,倪霜便执起手挡住我的嘴,她眼角盈盈的光仿佛一颗水晶,却迟迟没有落下。
“若是先查到是谁害了涟心,便先对付谁;若是先查清糯米骨一事,我便先帮你。若是时候到了什么都查不出,我便送走孩儿。”倪霜的声音里有伤心与疲倦,仿佛蒙蒙的潮湿雾气,让人觉着窒闷。
心下一惊,却也是无奈,她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窗外雪子点点,飞舞于洁白的梅花之间,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倪霜意态娴静,可在这之下,是一颗怎样伤痕累累的心。
凝神间,她又道:“曹太医,你可知道哪些可随身携带的打胎方子?”
曹芳想了想,低声道:“根心堂主人著有《坤道指南》,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各五钱,取白醋糊为丸。每服三钱,黄昏一付,半夜一付,五更一付,或一付即下,不必再服。”
倪霜点点头,神色郑重了几分,看着湘妃竹帘一棱一棱将郁蓝天空镂成细密的线,微微眯起了双眼。
……
倪霜自那一日起便开始服用滋补的汤药,之后再去看望,她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也是会与我说笑几句,可我知道她是在强颜欢笑,故而更多的时候我是默默地陪她赏花、女红、做脂粉。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宫中的地龙收了起来,天气也是一日比一日暖和。
这个时节,宫女们换上了浅绿色的梭布旗装,仿佛绿油油的叶子,带着蓬勃的朝气,愈发衬得嫔妃们成了娇艳的花儿。
彼日黄淮的徒儿吴轩送来一套新制的枕被。
鲜艳的水红,极喜庆的颜色,取金线挑制出了密密麻麻的花纹,牡丹含芳、蔷薇凝露、莲花清雅、秋菊迎霜、腊梅傲雪,更有百鹊千蝶嬉戏其间,繁丽富贵。
吴轩垂着腰向我打躬作揖,掐媚道:“快开春了,皇太后吩咐,宫里的小主娘娘们都要用上红色的枕被,沾沾喜气,讨个好兆头。娘娘您瞧,这些花纹都是掐金丝的,连日让苏州最好的绣娘缝制出来的,这样精致华贵,配着娘娘才相宜,别人都不配用呢。”
入宫后,这样讨好的话不绝于耳,我彼时只散漫地听着,只想早早打发,末了,让千嬅收下枕被,赏了银子便送他出去。
“前两日娘娘去看望莲小主时,端嫔遣侍女雪鸢送来了一件氅衣,奴婢瞧着乌溜溜的,便让她带了回去,娘娘不喜黑色与红色,奴婢都记得。”
我奇道:“端嫔?”
千嬅点了点头,又道:“那氅衣虽然毫无花纹,但做工却是极好的,细致入微,只不过端嫔没打听清楚,不合娘娘喜好。”
端嫔素来与我不熟络,只是每每去坤宁宫请安时遇见罢了,即便有交谈,也是互相慰问几句,私下也是没有什么交集。
此举当真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故而交待千嬅,如若有下次,还是这般拒绝。
我手中捧着已喝了半碗的柳叶官燕,汤色清澈晶莹,没有一丁点儿杂色,燕窝色白如雪,形如柳絮,与细碎的火腿丝相映成辉,火腿丝形仿佛二月春风裁出的柳叶。
汤羹鲜醇清新,令人身心陡然一轻,不禁感到飘飘欲飞。
我搅拌着汤羹,道:“话梅糖可还有么?”
千嬅答道:“还有一袋呢。”
我闭上了双眼一瞬后又睁开,取过纹绢擦了嘴,轻轻道:“都带上罢,去倪霜那儿喝茶。”
……
玄烨坐在暖阁下与倪霜说说笑笑的,倪霜身着浅蓝色丝绸旗装,外头是深蓝色织金彩蝶氅衣,绣着紫月季,缀着闪烁的银珠,一簇簇绿叶将花瓣衬托得极为鲜艳,伴着彩色蝴蝶,增添了几分俏丽。
小几上摆放了汤品与几样糕点:酸笋鸡腿汤、芝麻酥、山楂糕、椰汁红豆糕、蜂巢香芋角、茯苓糕。
我悄悄皱一皱眉头,怎么他在。
玄烨眼尖,见我进来,微笑道:“焓儿。”
我温润含笑,福一福身:“皇上金安。”
倪霜放下琉璃小碗,向我招手道:“寿膳房新送来的酸笋鸡腿汤,我觉着倒是不错,你要不要也是尝尝?”
我徐徐走上前,与倪霜相邻而坐,柔柔道:“多谢姐姐美意,可我不爱吃酸的。”继而话锋一转,“这是荣福记的话梅糖,给你吃最好了。”
倪霜握住我的手,轻缓道:“多谢了。”
“焓儿真是有心了,知道莲贵人有孕,现下爱吃酸的。酸儿辣女,这是好兆头。”玄烨的嘴角深深弯起,露出欣慰的神色。
我温和一笑,轻轻答了“是”,又奇道:“姐姐,我记得你从前是一日三餐,怎的如今每日吃五顿啊?”
倪霜温顺垂首,道:“是皇上的意思。”
“莲贵人的胃口原本就弱,有了身孕就进得更少了,故而要少吃多餐才好。”玄烨对我说着,夹了一块山楂糕给她,关切道,“你多吃些,争取为朕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倪霜的神色有一阵恍惚,眉目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哀伤,那种失神的怔忡仿佛湖心的莲花被水波荡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手也是情不自禁地抚上小腹。
我连忙注视着玄烨,还好,他正专心于吃食,并未发觉倪霜的异样。
倪霜掩饰好了情绪,转动着十八子粉琉璃手钏,含笑道:“有皇上的记挂,臣妾定当一切用心,让小阿哥好好长大。”
……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
那拉贵人因生了十二阿哥后血蹦而逝,玄烨感念其生育皇嗣有功,以嫔位的典制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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