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注石文炳病情的人非止一个,甚至可以说,皇太子准岳父横着进京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四九城,还一路飞速向各地邀散。【]有担忧的,有看戏的,也有兴灾乐祸的,种种反应不一而足。
其中一个,就是康熙。宝贝了那么多年的儿子终于要结婚了,结果亲家快挂了。太晦气了!要说康熙对西洋科学还挺重视的,偏偏,他的个人遭遇是让不迷信都不行。基本上,他家六亲的遭遇都说明了——沾上了他的边,总有倒霉的。
御医是他派去的,回来自要复旨。康熙仔细听了一回脉案,又细问了方子。心里估摸了一下,病看着凶险,仍旧在可控范围内。这才放了心。
起身,走到乾清宫后门。往后眺望,四方的交泰殿后,隐着让康熙莫名心痛的坤宁宫。
看着坤宁宫琉璃黄瓦下的东梢间南窗与过道,康熙轻声道:“咱们的孩子要大婚了,定要顺顺利利的呀!”
希望顺利的非止一人。
“究竟如何?”问话的这个是,坐得四平八稳,如果忽略他捏着椅子扶手的手指已经用力得泛白了的话。
回话的正是往石家去送人参等物的毓庆宫太监。能被派去出这一趟差,想来在毓庆宫里也是数得上号的,多少有点体面,对主子的情绪也略能摸着一二,虽然这个主子越来越不好伺候了。
太监垂手道:“看着很瘦弱,倒是石家原就有大夫随行在侧。已经能起身了……”
“你叫他起身了?!”胤礽的声音猛地拔高了,“蠢才!他正病着呢!我现在要他好!”
太监道:“奴才到石家大门口儿……里头的人就知道了……”
“滚!”
喝退了小太监,胤礽坐在椅子上发呆,手略略有些发抖。静坐了许久,扬声道:“来人!”
先前传旨的太监早溜了,此时上前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身量未足,低垂着头,急趋上前,垂手立好:“奴才等听主子吩咐。”胤礽道:“去一个人,到太医院把万行德给我叫过来!”
小太监默记了万行德的名字,又重复了一下,倒退着出了门,一道烟往太医院去了。到了的时候正巧,万行德回来了。他年纪还小,声音听着也不尖锐,其实大多数太监的声音并不是那么难听的,只有在惊讶提高调子的时候才能达到震破耳膜的功力。就是听起来略有些娘,不过配上他一张白嫩秀气的脸,并不讨人厌。
是以太院医里的人也没生出什么反感来,尤其这位是毓庆宫里出来的,又找万行德。大家心里都有数,万行德可不就是被钦点派去给太子未来岳父看病的人么?收拾一下衣冠,拿着自己的签子,跟着小太监往宫里去,到了宫门口,再登个记,这才能进宫里。
毓庆宫里,胤礽右手食指和中指轮流地敲着扶手,沉着脸。等到外面通传说是万行德来了的时候,胤礽的目光一沉,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脖子,坐得更端正了。
万行德先给太子请安,胤礽看着他拜完了,方命赐座,然后询问石文炳的病情。万行德心说,虽说御医的一大自我保护方法就是,把病情往重里说,可这就是个风寒,再严重,也还是风寒,就是皇帝问,也还是按风寒来治。
万行德老实地说:“就是风寒,先期失调,寒冬受凉,回来的路上又累着了。三样凑在了一起,极是凶险。”
心里很是苦涩,皇帝身体有时也不太好,又有太皇太后等的疾病,皇帝在医理上至少是粗通的,皇太子受其熏陶,水平也不很差,编瞎话都不好编。从石家回来,先是被皇帝审,末了,皇帝还跟他讨论医学问题,现在,皇太子又发狠,万行德觉得自己都快要看大夫去。
原本呢,换个情形就下个见效快的药,熬过了重大典礼就算完事。可现在离大婚还四个月呢!现在见效了,过两天药力把生机给透支完了,人挂了。皇太子还没娶老婆,追究起来太医院一准儿被记恨上,只能老老实实慢慢给人家用心调理。
胤礽莫名地焦躁,打心眼里,他不希望石文炳有事,这位未来的岳父最好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地活到七八十岁才好。“凶险?怎么个凶险法?我怎么听说石文炳原就有大夫随侍在侧,一路上亏得诊治及时,才没变成肺痨的?”
这您都知道?万行德心里抹了一把汗,开始背脉案:“尺关……寸关……”反正在皇帝那里过了关了,实在不行,就把皇上抬出来……
胤礽冷笑道:“你甭拿这个糊弄我,我只有一句话,我要石文炳好-好-活-着!他活得好,你有赏。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看着办!”
得,这位完全不讲理了!皇上好歹还讨论一下呢,这位是只要结果!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万行德非常地冤枉加憋屈,谁不想他好好活着啊?这事吧,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自己的医术是有信心的,毕竟病情还没到最糟糕的那一步,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又加了一个但书:“这个病,毕竟路上有些耽误伤了根本,要静养,清心,不可多思多虑……”
“你就跟我说这个?”胤礽很冷静地问,然后咆哮,“你不跟他们家人说,跑到我这里来说?!还不快去告诉他们!”
万行德好想哭:“臣已经跟他们家说了。”
胤礽心说,你耍我好玩是吧?看在还要用他的份上,挥手让人出去了。
御医去了,胤礽还是心有不安,命令小太监:“时刻盯着,一有消息即刻报我!”
小太监领命,心里却是嘀咕,能让太子爷这么紧张,以前只有两个人,一是万岁爷、一是先头太皇太后,这两位病的时候,太子爷也是这么着急上火的。准岳父虽然及不上这两位,倒也上了太子爷的心?太子爷对未来的太子妃倒是不坏。话又说回来了,准岳父毕竟比不上宫中主子,这么着急上火地把御医拎过来,又是为哪般?
不敢问,可以想,听着,照办。这是宫中生存的法则。
胤礽随手抽了本书想慢慢看着平复情绪,不幸翻的是《史记》,看到货殖列传里说,‘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福建可算是长江以南了,据石文炳自述,确是卑湿……气得手又抖了,轻轻把书到案上,抓起玻璃镇纸,往地上狠狠一贯,看着四下纷飞的碎屑,心里舒畅了。
胤礽半是对未来岳家在意,半是惊惶,目前,能够想到他的恐惧的人,并不多,甚至于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害怕的源头。众人只会说,好事多磨,或者说,石家如此得圣眷,或者说,石文炳运气不错……
这个时候,又有谁能够想到皇太子命硬的问题。仁孝皇后崩逝,孝昭崩逝,虽可说是康熙克妻,未尝不是胤礽克母。如果准岳父再在婚前挂了……
这样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有一个人正在用‘担心’的口吻说:“这可怎么好?我总疑心,人的命,天注定。眼下看着天降富贵了,这要是命轻的,受不了大福气,反而会损伤自身呢,”皱眉,十分担心的样子,“要真有个什么,老二该难受了呢。”
二字咬得格外响。
胤禔快恨死了,尚称得上英俊的脸,狰狞了起来,颇有几分杀伐之气。分明自己排行老大,也非常努力了,结果……还td让胤礽生了个皇长孙!虽说是庶出的……可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伊尔根觉罗氏面色不佳,默默无语地听着胤禔发牢骚,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正在调养中。胤禔这种不太友好的话,也不好在外面吆喝,明珠听了一定要劝他‘友爱’,可他憋不住,只好跑到老婆房里过过嘴瘾。
伊尔根觉罗氏的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越来过得越抑郁,连生了四个女儿,身体也越来越差,生理影响心理,原本也是标准大家闺秀的人现在也有点扭曲了,听胤禔所言,颇为解恨;另一方面也在想——我是不是也受不得大福气?做了皇长子嫡妻,丈夫也非常给面子,可偏偏连着生了四个闺女!命薄的人是真的受不了大福气么?
胤禔自说自话,念叨了一回,又讪讪地觉得没意思,一甩袖子出去了,留下伊尔根觉罗氏在屋里发呆。
宫外的人也不好过,明珠一派是兴灾乐祸了,却只敢在心里笑,还得憋着,面上还得表示担忧。索额图这里,急得头发多白了好几根,所谓成家立业,一个男人,其成年的标准不仅是年龄,还有人生大事完成与否。结婚,还有政治意义!
最郁闷的是朋春家,要是皇太子结婚被耽误了,身为弟弟的三阿哥也只能延后结婚。这根本是在拿他们一块儿开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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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倒是平和,石文炳的病是凶险,一不小心就有质变的危险。目前看来,还是可控的。石文炳的心态现在是非常好,怎么说怎么听,完全没有万行德担心的事情发生。
身为一个男人,他的人生基本上已经完满了,用几十年的认真工作证明了自己的可靠。近来又用豁出命去的架势,做了福建军事改革的大事,证明了自己的能干。事业有成!
闺女结婚,程序有国家机器在办,嫁妆……老婆已经办好了,目前儿孙都好,一向不靠谱的亲爹都收敛了不少。家庭美满!
再没有不满意的了。
人生没什么大挑战了,即使有挑战,也只有一个——善始善终。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非逼着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之前之所以这么拼命,也是实现自我理想、为女儿增分、为家族添光的意思,现在目标达成,所以石文炳谨遵医嘱。
但是,作为一个病人,他很闷。身为一个一直做武职或是总做以武职为基础的职位的人,石文炳的文化素养还不错。但是因为病着,被禁了,理由是伤神。淑嘉对此黑线万分——又不是做奥数题,背英语单词,学习三个x表……呃,最后一个去掉,反正,看看闲书不算伤神吧?
但是石文炳很自律,自律得近乎自虐。就老老实实地呆着,都不用监督的。有半辈子在外面跑的石文炳,宅了。能坐起来与坐不起来的区别就是,一个是躺在床上宅,一个是坐在床上宅。
直到一个月后,方能扶杖下地。经方御医诊断:“风寒是好了,只是体质仍弱。身子前阵子亏空得太厉害,毕竟不年轻了。且看如今这样子,年轻时必也是辛苦过的人,那会儿仗着身体壮,不小心也是有的。少时不在意,老了就受罪。”
此时正是春天,各种传染病高发期,康熙特旨许他告病,保留原职衔,石文炳继续宅。
淑嘉认为适当的锻炼有利于身心健康,想了想,还是忍了,万一再吹风受凉了呢?身体是个靠底子的东西,原本基础好,锻炼一下只会更好。要是基础受损,运动强度超过了承受能力就麻烦了。
石文炳在家养病,家中的闲人却不多。两个儿子都有差使,康熙三十四年,又逢大挑之年,庆德尤其忙。然后西鲁特氏要最后盘点女儿的嫁妆,照看新生的小女儿,石家的四姑娘生在康熙三十三年十二月,老生闺女,比她的侄子、庆德的儿子长吉还小俩月。
全家上下能闲出来操持家务的主子,也就剩下温都氏了,忙得脚不沾地。
放在往常,淑嘉这个时候就该伸手帮忙的。现在她是已经定了亲的人了,定的又是皇太子,这些事情就算别人不拦着,自己也不好意思多管。说了人家的姑娘,放到普通百姓家里除非万不得已也不好再多管娘家事了。
闲下来她就跑去陪石文炳。在这个家里,旁人都是近几年来常处一处的,只有石文炳一直在外面打拼,这回病成这样,也有大半是为了自己,淑嘉想起在杭州时被石文炳抱到腿上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她读满语的《三国演义》,伤感之情更重了。更想抓紧时间与父亲相处。
家中人却都拦着、劝着,石文炳也说:“我还没大好呢,过了病气给你可怎么是好?”
淑嘉道:“我也是闷……家里又没什么人说说话,正好阿玛也闷着不是么?现在说话已经不自在了,往后,怕就更有一堆人看着,见面也很难呢。阿玛不想趁现在有机会多看我几眼?记住我长什么样儿了?阿玛就当还跟在杭州时那样,您做您的事儿。好几年没好好说说话了,我……只要看着您就好了。”
石文炳被说服,华善这时候也来凑热闹。淑嘉一个人看住了这两位,温都氏是松了一口气的。石文炳正在病中,需要晚辈时时表示关心,有淑嘉在,别人少跑两回也可以的,还有华善这位在家里平常不管事只会添乱,让他有事做不添乱,真是再好不过。
西鲁特氏一直觉得女儿情绪有点不太对,准新娘舍不得家的情绪十分好理解,她现在正忙着一摊子的事,两个小女儿,四处的亲朋,大事还要她撑着,实也分不出身来看着女儿,想丈夫身体渐好,父女说说话也是好的,便勉强同意了。
跟男人说话,要聊什么呢?当然是说他感兴趣的,石文炳目前最大的政绩就是军标的事情,也是他办熟了的,说起来也不吃力。淑嘉就作关心状,先从福建的地理气候问起,最后往军事上引。
石文炳还真是有点水平的,也知道女儿是为了开解他也是为了父女多相处一会儿。正是顺手拈来的事情,石文炳甚至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也能说很多。给淑嘉讲了八旗建制、人口、兵丁,绿营现状、设置绿营的原因和意义,又说了他在福建给兵丁配置火器,在淑嘉表示很感兴趣的时候,又说了一些火器常识。
华善是个只有在大事上绷得住的人,听得不耐,正好,他是真正上场领兵砍过人抢过钱逃过跑,呃,的。一挽袖子,揭起盖子来喝了一口茶,他开始插话了。认为现在的八旗都是怂蛋,朝廷上指挥的是白痴。不忘为自己当年辩白:“说我不去救援,当时那是什么情形?八旗壮丁有多少?在旗的,男女老弱都算上,这么些年才养了这点子人,一不小心就全折进去了!谁敢拿旗人的命去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石文炳苦笑,当时您老要是坚持一会儿,作作样子,别这么明白着抗命,叛逆没多久就自己投降了,至于被议罪么?
淑嘉却认为华善说得有理,人口,是旗人的致命伤,也是清廷统治这个国家的致命伤。人口少,在异族的土地上就时刻胆战心惊,何况有金、元等政治的前车之鉴,统治就保守,与初生扩张时进取精神完全相反的保守。为了控制全国,就要禁锢人的思想,奴化教育,所以会有文字狱。说穿了,是一种极度恐惧的表现。
开放源于强大和自信,而封闭则是自大与自卑。
二姑娘如今正是少数族群中的一员,还是顶尖位置的一员,这些问题,以前可以装傻,现在必须想明白。自为太子妃,她就必须跟太子一道,登上权力的顶峰,生下儿子,然后扶儿子上位,否则,死!惨死!……这些政治、民族问题,就成为她未来人生必须面临、必须解决的!至少,她必须开始思考,尽力……为未来的决策者提供一点来自穿越先知的担忧。
‘当一个政权开始烧书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烧人!当一个政权开始禁言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灭口!’[1]这样的政权,是绝对没有前途的。
你让人变得愚昧了,你说什么,他们信什么,在你还能控制得住的时候,他们自然是信你的;一旦外界的强力过来打破,那么别人说什么,他们也信什么,如果这个别人正是你的敌人……恭喜你,你的敌人的信奉者都是你供献出来的。
从此,淑嘉越发关心这些了。本朝兵制,官制,官员升迁,官场惯例……当然,这些只能偶尔明着问,多数时候要多华善和石文炳的话中自己分析。这两位的经历相当丰富,与上级相处、驾御下级、对待幕僚……
说到有意思的地方,华善一拍头:“怎么记不清是哪天了呢?”
淑嘉笑道:“大概的事儿知道了,不就行了?”
华善非常不高兴:“那不行!我非得弄清楚不可。”记忆力退化是衰老的表现,都抱上曾孙的老小孩坚决不承认自己老。哪怕已经忘了,也要找出来,下回炫耀的时候还能告诉自己——看,我还记得,我记性还很好!
正好没事儿,反正就是自家人聊天儿,石文炳的书房,各类文件有序排放。淑嘉顺利地找到了邸报,给华善念,让他背好了好装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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