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纤感受到了这股怨恨特别奇特。 那里面居然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知识，这些知识疯了一样地涌进去脑海里，只能在破碎的语言中知道这一切。 段思纤捂着自己开始变得昏沉的脑袋，她努力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残余的灵气，以及蜷缩在知识里的一缕孤魂。 段思纤抬手吸收掉这剩余的属于这个唯一族的怨恨，眼前的片段并不流畅，也许是他刻意遗忘了一些事情，但是段思纤大概也能从中拼凑出一个不算长的故事。 那残缺的意志在段思纤的精神海里沉默着，他张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毫无意义的声音，只有那么几个瞬间能明显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 “如果我们有下辈子……我们……” “能够体会到真正的爱是什么吗？” 段思纤听到这句话，想起来这些石碑上关于七情六欲的一切都没有记录。 石碑和怨恨留下的知识只有人的绝对理性的一面，而关于唯一族的情感传递却只能在这一个残魂中窥见一缕。 “明明都是一样重要的东西，关于研究有智生灵的感性部分的内容几乎没怎么记录下来。大概是因为任何时候他们都会有情绪吧，只是不知道如何理解和定义。” 这个存在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唯一族也不需要名字。 段思纤只能用甲来称呼他。 甲是唯一族还未变成唯一族以前，一对夫妻诞下的孩子，然而这对夫妻本身就是求知者，只是他们知道归一已经无可避免，所以选择暗中潜伏。 为了不让人们再次接触到知识和思想，让他们放弃对知识的探索或是让他们只能对他们准备好的知识和信条产生好奇心，他们将所有的和归一理念有关的一切知识都放入留影石，而其他知识全部都放在书籍内。 于是他们这些新生的孩子，面对房间里的画卷、留影石和书籍充满了本能的好奇心。 当年仅三岁的甲触摸到书籍或是画卷的那一刻，庞大的响声撞击进去甲的耳膜，他吓得尖叫哭喊，被自己的母亲搂进怀里。 后来，画卷换成鲜花、小动物、书法等等无关归一的事物，他只要一碰到就会被恐怖的噪音或是忽然出现的恐怖幻象吓哭。 他的灵魂开始排斥艺术和书籍。 而当甲触碰到了留影石的时候，他就会得到奖励：一颗龙须糖。所以他的灵魂会去爱留影石里的知识。 同样的，如果有人揭发了对方私藏罪恶的根源——知识与智慧的话，揭发者就会获得带来快乐的奖赏和大量的赞美，进而刺激陌生人之间、同道同门之间，爱人之间甚至父母子女之间互相的揭发，以求奖赏和快乐。 但是甲也是个固执的孩子，他长大以后面对本我的恐惧依旧选择去触摸书籍，尽管这会让他双手颤抖，但是他的好奇心已经随着父母的暗中教育再次激发。 而这个聪明却残忍的双亲，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们的想法，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给他足够的负面——比如因为看了书而揍他、不给他吃饭。 这对双亲演得连监视他们的修士都信了，监视也慢慢消失。可是在还是孩子的甲眼里，他的父亲和母亲就是割裂的。 一方面他们爱自己，让自己重获好奇心，给予他一定的自由的时间和独立的空间，让他有机会写下撰写了自己所有的思想的笔记并藏进去墙缝里，也会让他去归一学堂学习。 可是一方面他们又给予折磨，让他在学习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痛苦，而他却因为痛苦产生的怨恨而无法忘记所学的一切是如何折磨自己，脑子里永远都会钻出来各种知识的符号如同蚂蚁一样爬在他的眼睛上。 他看见过自己的父母的泪水，在他装睡的时候听过他们微弱的道歉，却也实实在在承受过父母的暴力。 “所以他们爱不爱我？所以我该不该爱知识？” 他很清楚自己也是爱着知识的，这让他在这个即将归一的灰蒙蒙的世界里看见前人思想在最后一刻绽放的绚烂色彩。 可是他的本能在恨学习。这种割裂感不断地折磨着他的自我，让他的自我在支离破碎。 但是学堂里有一个肤色苍白的女孩，他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只是依旧能够呼唤出一个字——静。 静是唯一知道和理解他的思想的人，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可是她的身体却有着难以治愈的疾病。 这个温柔的女孩一直陪伴着割裂的自己，她总是在自己思考的时候坐在自己身边静静地陪伴自己，有时候会因为甲的回应和他嘴里说出的小故事而露出笑容。 “如果你只能活到二十岁，你会怎么办呢？” 静问道。 “也许我会完全不管所有人的感受，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归一。”甲最后一句话自然是谎言，他已经知道自己不能暴露自己的知识和思想，只能和静弯弯绕绕地表达着，幸好的是静和自己有默契，她立刻就心领神会。 知己或是恋人，这对年轻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种爱，只知道他们都不希望彼此消失。 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不想本我归一，不想失去特性。如果像归一派所说彼此的肉体融合在一起，秘密不再出现，爱意可以肆意传递，众人都能获得美好的爱。 可是这样的他们真的还算是相爱吗？ 和父母融为一体就会理解他们割裂的爱吗？ 然而这对于这个归一派大获全胜的世界来说，他们是离经叛道的罪人，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那在你完成之前，不要死啊。”静对着甲笑起来，她在灰色的世界里如同一缕冰冷的阳光，耀眼却易散。 而甲和静的接触，也在甲的父母的计划内。感性让人保留动物性，让人面对环境变化快速做出对应的反应为自己求得生存，此时此刻更是发挥着它的能力——让他感受到“想要独立”这一概念的具体感受，就会无法忘记。 这会让他更加渴求知识，更加渴求独立，更加渴求自由的爱。 可惜，甲在最后一刻终于把自己需要学习的内容学会以后，最后一步棋子落下。 静被揭发了，被她的兄长揭发的。 而静的手上，赫然是甲写满了自己的思考的书籍。 “她会走向归一，不会死去。”那温柔的、高高在上的人似乎关爱着所有人，安慰着那些背叛她的家人和一无所知的他。 这些存在将他此生唯一的阳光带走了，却告诉他只要失去自我，就可以见到意志熄灭的阳光，或者说，虚无。 静在他的世界里是温柔的、高尚的、充满巧思的女孩，他已经忘了静的模样和全名，也忘了她的缺陷——无法治愈的疾病。 甲立马想起来当初她问的问题，他很想嘶吼出来，可是静回头看他的时候，用唇语告诉他。 “这是我的选择。” 她活不过二十岁，所以她选择最后一刻为了众生不失去自我，为众生留下一个火种，选择扑向末日。 甲看向自己的父母，从自己父母闪躲的目光中，他知道了，这也是他的父母想让他学会的知识，这是无法用文字和语言轻松就能记录下来的知识。 关于爱和死亡的知识。 他回到家后躲在自己的房间，他想尖叫，但是说不定缝隙处就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他无法发出呐喊，他只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埋头哭泣。 到后来他开始协助融合，眼睁睁看着别人的自我消失在了归一之中。 而他的父母似乎感受到自己也即将面对命定的消失，他们在最后一刻打掩护，让自己的同伴揭发自己的罪行。 “你已经长大了……对不起。”那位母亲温柔而满怀骄傲地看着甲，抬手抚摸着甲的脸然后轻轻捏了一下他因为大起大落而变得干瘪的脸颊。 就像小时候母亲也喜欢捏捏幼子的脸蛋一样。 “是我的错。如果有来生……” “便不要当我的孩儿吧。” 父母的消失更是进一步将“死亡”和“失去”的概念以感受的方式注入进甲的脑海里，最终化为了怨恨。 精神和肉体的痛苦达到了巅峰，怨恨终于达到了饱和，他父母给他留下的固化装置也生效了。 他在归一来临之前，选择了自缢。 他成了这个世界最后一个自杀的人，带着庞大的知识和支离破碎的感情，穿越了数万年的时光，附着在石碑上和它一起落在了另一个世界，带来让魔族兴盛的知识，也带来了杀死魔族的一缕希望。 归一派是完美的吗？是必须反抗的吗？ 难道求知派就是完全正确的吗？ 这些问题已经无人能够回答，也许能够回答的人存在于未来中。 段思纤超度这缕来自异界的亡魂，让他落在了这片土地中。 “谢谢你，来到这里。”段思纤说。 那意志沉默了很久，从段思纤身上获得了力量以后才终于有办法继续说出自己曾经没有说出的遗言。 “如有来生……我只想离开房间……” “我想亲自去摘果子，吃下去，让自己饱腹；我想亲自去发现新的石头，新的野菜，观察他们并记录他们；我想亲自感受四季的温度，看见大海和沙漠。用实实在在的感受充满肉体，让我知道我活着。” “我还想用独立的心脏，去爱她，去爱他们。我想告诉他们，就算只能活到二十岁，就算你们因为众生伤害我，我也会爱你们爱到八十岁。” “存在、爱和死亡，是我此生此世无法清晰定义的知识啊。” 最后一句话消散以后，段思纤离开了这个充满了遗憾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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