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望平县,辽东郡。 辽东绵延群山自北纵南,紧邻着辽水平原,群山北脉分支一处原始森林覆盖的山岭西麓,在丛林密匝环绕的高坡之上,就座落着靠山屯。 此地正处于大汉辽西郡和辽东郡的接壤处,中间隔着辽水及辽水平原,往北便是松嫩平原,北临鲜卑、乌桓等游牧部落。 西汉武帝刘彻曾不惜血本大力治边,在辽西郡兴建的定安堡,作为突出部深入北方草原,距离辽东的望平县有数百里之遥。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这里是真正的三不管地带。 无驻军、无吏治,无赋税、无摊丁,村民们不辞辛苦地狩猎樵采,虽仅仅勉强自给自足,清贫穷苦了些,却胜过离乱频仍多矣。 乱世之中,人如浮萍。正所谓宁为太平犬,莫做离乱人。 邻里之间相互拉扯帮扶,几年里不仅无人饿死,相反倒是添了些个新生丁口,给这偏远的小山村带来了弥足珍贵的欢乐与生机。 如此淡泊如水,平静简朴,远离世间烦扰喧嚣,颇显出些乱世里难得的一方静好。 远居塞外,最大的风险,便来自北方游牧民族鲜卑、乌桓各部落的打草谷,再就是辽东郡以东的“东夷”们自相杀伐征战的波及,其中就有高句丽、夫余、濊貊、东沃沮、北沃沮、南三韩(马韩、辰韩、弁韩)、挹娄(肃慎)等生蛮各族。 其中以高句丽为首,在濊貊、东沃沮陆续臣服之后,随之出兵向四方扩张势力,继而在中原陷入战乱之际,对大汉心怀叵测,不时有散兵游勇犯边掳掠,亦或大队人马越境侵袭,步步蚕食大汉疆土。 山林草原各部族此起彼伏的兴亡更替,无一不将刀尖指向这一片山脉森林、草原湖泊交错混杂的广袤大地,而以汉人为主的各族平民百姓,便沦为被各方势力欺凌压迫、掳掠残杀的目标。 幸运的是,由于地处偏僻群山之中,人丁稀少的靠山屯倒是一直恍若世外桃源,默默地偏安一隅,至今未受到兵灾战乱的侵扰。 这一日晚秋的午后,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清风习习。 此时的屯内一片安然与静谧,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犬吠。 大多数猎户趁着好天气,这几日纷纷出外狩猎,在第一场雪飘落之前,尽量增添些越冬的食物储备。 留在屯内的老少妇孺则忙着腌晒肉脯、鞣制皮革,那些珍贵的裘毛兽皮,以及精挑细选的野禽翎羽等,皆可拿去乡镇市集换取盐铁钱粮。 屯内一个有着三间土木屋的小院落,小院围树枝为篱,稀疏间离,聊胜于无,有防君子不防小人之意。 经低矮柴扉入内,东侧有一棵枣树,西侧是土木搭建的小间灶房,连着一个堆放柴禾的草棚。 木屋简陋,土墙斑驳,可院落及几间屋子内外,连犄角旮旯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整洁利落。 村妇高李氏正在院内枣树下的石桌旁衲衣,手中一件破旧的夹袄,已经打了不少补丁,再缝补拾掇一下,尚可凑合着御寒过冬。 高李氏在屯内是有名的淳朴贤惠,除却里外操持繁琐的炊洗、扫洒、缝补之事,还须拾柴禾、摘野菜、腌腊肉,一刻不得清闲,即便家中寥寥几样简朴的桌凳摆设,每日也擦拭得纤尘不染。 只因这家中有夫有子、有媳有孙,高李氏于每日忙碌之时,才觉心中踏实,也令这简朴的院舍更具温暖的人间烟火味。 此时暖阳下的一针一线,似乎细细衲上寒衣的便是她朴素的挂念。 几年前黄巾之乱乍起时,一家人仓惶撇下寒酸的家当,逃离故土远避战火,一路之上曾亲眼所见种种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那黄巾乱军肆虐之地易子相食的惨绝人寰,还有那逃难途中饿殍于途、插标卖子的生离死别。 哪怕数年后远避在此偏远的山林间,夜深人静时还偶有噩梦惊魂,那是刻在骨子里无法驱尽的恐惧。 如今一家子老小囫囵尚在,还添了个可爱的孙儿。幸得老天爷眷顾,虎子近日也怪病得愈,这日子哪怕再清苦些,又算得了什么。 高李氏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任思绪飘散,神情轻松祥和,对当下的境况显得颇为知足。 仰头看看秋日湛蓝高远的天空,略作放松酸涩的双眼,高李氏心里念叨着:眼瞅着日头西斜,进山狩猎的父子二人也该回返了吧? 屯子里的猎户们但凡出猎时,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几日间猎获如何,与家人约定的归期绝不会轻易更改,以免家中亲人挂念,也为以防万一。 若是有猎户误了归期,大抵是遇到了麻烦,甚至可能遇险,屯内众人便会尽快前往搜寻救助。 此时看看日头,这父子约莫也在归途之中了。 “太姥,太姥,贺儿在不?”此时一个俏生生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邻家的女娃翠儿正扒着小院篱笆门,圆溜溜的眼睛灵动地四处打量着,试图寻到自己的小伙伴。 “是翠儿啊,贺儿在歇午晌呢。”高李氏笑眯眯地回应。 这对娃娃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每日都形影不离,同其他孩子一道放养在山野之间,整日里满山追逐、爬高上低,攀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上窜下跳闹腾个不停,这也是山里孩子独有的乐趣。 “还在睡吗?他说好了带俺去摘野果。”翠儿不由撅起小嘴,对贺儿的失约感到不满。 正对小院篱门的屋内人影一闪,一位清秀的年轻妇人端着个竹编筲箕走出屋来,微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对翠儿轻嘘了一声。 “贺儿太顽皮,晌午怕是玩累了,正睡得香呢。”年轻妇人小声分说着,语气透露出嗔怪与溺爱,正是贺儿的生母季春。 “那……季姨娘,我先去村口摘果子,你告诉他来找我。”翠儿扑闪着大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 “待贺儿醒了就让他去寻你。翠儿!你莫跑远,当心被狼叼了去。”季春笑着应了,话尾还不忘叮嘱了一句。 目视翠儿轻盈地蹦跳着跑开,季春恭顺地坐在高李氏身旁,在膝头展开筲箕里的野兔皮毛,仔细地用针线缝制杂皮袄子。 以野兔杂皮缝制相接,内衬一层粗布,中间夹些碎布禽羽甚至芦花之类,以针线缝衲夹层,即成杂皮夹袄,寻常山中猎户大多采用此类寒衣过冬。 高李氏自然知晓那是给虎儿缝制的,望着季春贤淑姣好的侧颜,高李氏温言开口道:“虎儿有你这个嫂嫂,也是他的福气。” 季春唇角微抿回道:“虎子正长身子,这杂皮拼接虽不中看,却是保暖,若是再长高了还能续接皮子,也不怕短了冻着。” 除却拿去换粮所需的皮毛,家中所余就难免捉襟见肘。剩下些质地毛色一般的野兔杂皮,季春就与姑婆商量了,索性给虎子缝制一件杂皮夹袄。 口中说着,双手却未停歇,季春娴熟而灵巧地穿针引线。 高李氏轻叹一口气道:“这些年却是苦了俺家新妇……,自踏入高家的门,你就跟着一路吃了不少委屈,哎……这般乱世,该怎说才好。” (两汉时大多称呼夫君家中公公婆婆为舅公姑婆,正式称呼儿媳妇为新妇。) 高李氏絮叨了几句,念及不堪的往事种种,禁不住眼睛有些湿润,遂抬起衣袖在眼角轻拭。 季春见状忙安慰高李氏,“这好好的,姑婆说哪里话来?俺嫁了高家便是高家人,岂能说苦了俺,恁的生分。” “数年前闹黄巾,村村过火,户户挨刀,当初若不是随高家一道逃难,俺一弱女子尚不知埋骨何处呢……” 娓娓道来之时,季春似乎眼前也浮现出昔日悲惨的见闻,心有余悸之际,急忙转换话头。 “且不说那过往,这些年在这里,倒也安生。” “背井离乡逃来此地,日子倒是安稳,可就是清苦了些。”高李氏轻声叹息道。 “却也清静太平,多少人可祈求不来呢。” 季春轻言细语说的动情,直把高李氏说得心中暖洋洋的,些许泛起的悲苦之情也随即涣然消散。 婆媳二人正闲聊着,只听小院柴扉吱嘎一响,一个年轻汉子背负一捆鞣制好的兽皮大踏步跨入小院。 来人二十出头,约莫七尺半身高,身材瘦削矫健,黑亮的脸庞刚毅憨实,与高进极为神似。 “阳儿,你待会去迎一程虎子他们?”高李氏转过头去招呼了一声。 长子高阳并未随同家父与兄弟出猎,这几日在屯内的皮匠作坊中搭手帮忙,打算赶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前,将一些貂狐皮毛清理鞣制好,以便去山南的城镇换取急需的食盐粮食。 “阿母,阿春,俺这就去。”高阳将兽皮放在石桌上,转身便要进屋。 “轻点,贺儿睡了。”季春轻声提醒夫君动静小些,却听此时屋内响起了惺忪的嗓音:“俺也要去!” 季春无奈地转首与高李氏相视苦笑。 高阳取了一张猎弓斜背在肩上,腰挎的兽皮箭袋内装了十几只雁羽箭,手提一杆双股猎叉,身后跟着火急火燎的贺儿。 “贺儿,你慢些跑,翠儿说在村口等你呢。”季春猛然想起来此事。 “知道了,摘果子嘛……”被高阳一把扯住的贺儿不得不老实跟随,语气却急得不行。 靠山屯往北十余里便是高家常去的猎场,村口外孤零零的立着一间铁匠铺。 秦铁匠婉拒了村民们将铺子搬进村内的好意,声称在此离村内各邻里稍远些,以免叮当不绝的打铁声扰了众人。 可是在高旭的眼光看来,铺子单独立在此处,倒像是这村落岗哨般的存在,但有风吹草动,铁匠在此都能进退自如。 当高旭以玩笑的口吻,有意无意地隐晦提及时,秦铁匠对此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而已。 有节奏的金铁交鸣声中,铁匠铺内正炉火熊熊,粗壮的秦铁匠仅着敞怀的无袖麻布短褐,双臂肌肉贲突,正抡着铁锤挥汗如雨,锻打着一把大致成型的短斧。 高阳冲着铺内喊道:“秦伯,今夜来家中用饭,待会阿父他们回来,又有新鲜好肉吃了。” “高家大侄,去迎幼虎他们?”铁匠闻声抬头,嗓音沉闷且粗哑地应道。 铁匠秦正年近不惑,膂力过人,虽然平日闷不吭声,打铁的手艺却是相当精湛。如同大多数猎户一样,其籍贯来源及身份经历皆不明,屯内也无人操份闲心去刨根究底。 没有些难言之隐,悲凉过往,有这等精湛的铁匠手艺,无论身在何方都是富贵不愁,又岂会在此苦寒偏远的山区蹉跎岁月? 一年前秦铁匠只身来到此地时身无长物,纯靠打铁卖力求存,因身边无人照应起炊饮食,常常饥一顿饱一顿。 因其寡言少语,与旁人若即若离保持着距离,反而在屯子里人缘颇佳。屯内百姓见了心生恻隐,就商量着轮流请铁匠来家中就食,说到底无非是粗茶淡饭,只添双碗筷的事。 时日久了,各人相处交情难免有亲近远疏,此外久吃百家饭,铁匠自己也觉尴尬,索性只去交情深、话投机的几户人家搭伙,这其中便有高进一家。 除了高家老小忠厚淳朴、待人友善,还因那病愈后的高旭,与秦铁匠一来二往相处甚笃。 尤其近日以来,高旭无事便跟着铁匠做些活计,挥锤烧灶一同打铁,秦铁匠竟能一反常态地打开话匣子,二人相处竟如同忘年交也似。 高阳牵着心不在焉的贺儿笑道:“估摸着也该回了,俺正要去接一程。” 秦铁匠抬头瞅瞅天色,点头应道:“成,待你们一道回返时俺便同去,这新打的手斧正好交给幼虎。” “翠儿,翠儿在那里!”身边的贺儿突然止不住地蹦跶着,急不可耐地手指着前方。 高阳被贺儿拉着不住地挪动脚步,正打算同铁匠告别,却在此时依稀听见了什么,随即转头望了过去。 村口外的一处缓坡上,树林的边缘,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灌木丛里沉甸甸的枝头坠着串串熟透的浆果。 一只肥嘟嘟的小手捧着把紫红的树莓,翠儿正立在一丛灌木边斜探小小的身子,努力地避开荆棘去伸手摘取树莓。 听到了贺儿的喊声后,翠儿回首去望,然后露出开心的笑颜,举起手向那不远处的身影挥动。 正在此时,灌木后发出一阵窸窸窣窣密集的枝叶摩挲声,夹杂着踩断枯木的噼啪作响。 急忙转过身来,翠儿的动作却蓦然定住,只是怔怔地望着灌木前方的树林。 树冠的阴影里出现了一双肮脏的棕色皮靴,视线缓缓地再往上移,一张扁平宽大的脸盘上,两只野兽般凶狠的眼睛正冷冷盯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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