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古堡残阳,平湖潋滟。 夕阳接山衔水,镜像剪影绝美如画。 高进等人一行抵达望平县城之时,已是落日西沉,华灯初上。 与白昼间烈日当空、黄昏时残阳如血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随着夜幕低垂笼罩大地,身后的北风渐急,似乎在身后一直推搡着马儿前行,耳边竟然可以隐隐听见“簌簌”的风声。 值守城关的门卒早已得讯,虽已过酉时三刻,北城门却未关闭。 劲风席卷起城楼下满地的落叶,追逐着纷沓的马蹄,随风尘仆仆的六人一并拥入了城门。 映入眼帘的平坦街道,皆以不大规整的青石板拼接,与城墙仿佛,光影下泛着青黑的色泽。许是夜幕刚刚降临,街道两边各商铺住户的星点灯火显得稀疏分散,并无万家灯火的璀璨。 一名少府从事打扮的小吏长袍大袖立在城门内的街边,向什长孙康及身后诸人叉手执礼,带着恭谨的微笑道:“诸位一路辛苦,馆舍业已扫榻以待,还请各位随下官前往安歇,明日一早府君自会召见。” 说罢又单独向孙康道:“这位什长与二位随从可径直赶赴县衙复命。” 高旭闻言眼光一闪,却并未出声。 孙康乍见这少府小吏时面色有些异样,此时闻言点头道:“我且随几位猎户一起去驿馆,安顿后便去县衙。” 小吏似乎对边军什长自行其是并不在意,依旧微笑着表示悉听尊便,随即回身引领众人前往驿馆。 一路无话,高旭对孙康的沉默恍若不知,沿途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望平县城。 向南往城内走过两条街转向东,没走多远便是望平县驿馆。 驿馆门楼规整方正,门外街道宽敞平坦,分外整洁,显然每日有人洒扫清理。 门两旁墙外种植了几簇修竹桑榆,白墙黛瓦,门内有照壁、正堂、东西二庑,竟是中规中矩的汉制邮驿馆舍,舍、厨、厩则应是皆隐在后,驿丞宅其中。 如此简朴雅致、维护如新,可见郡县府衙在此地治理颇为得力,而此时笑呵呵出门迎候的胖驿丞,想必也是个尽心尽力的勤勉之人。 孙康在驿馆门外临别之际,似乎有话想对高旭说,权衡再三后,有些吞吞吐吐道:“明日一早……我自会前来引路。” “有劳宜之兄!”高旭见孙康目光逡巡不定,笑了笑也不多问什么,神色如常地向其余几人致谢。 少府从事与孙康等人带走了马匹、箩筐和首级,留下了猎户们的裘毛皮草。 一俟进入驿馆内房舍,几人便彻底放松了下来。 秦铁匠龇牙咧嘴在屋中绕圈,挥胳膊踢腿放松酸麻的身子骨,高进则倒吸着凉气,揉着肩头未痊愈的伤口趴在榻上歇息。 高旭忙着上前褪下高进肩胛处的衣袄,长途颠簸之后,箭创结痂处果然有些迸裂,少不得再敷上些猎户自制的创药。 料理完之后,三人腹中已开始饥肠辘辘。 自拂晓出了屯子至今都未进食,只在途中饮水止渴,如今肚子“咕噜噜”作响,属实有些撑不住了。 此间驿馆整治的颇为完好,应当尚属地方官府管辖,按理会提供一应食宿。此时天色刚刚擦黑,想来还未错过夕食的时限,高旭便溜达着去后厨主动去问。 恰逢胖驿丞与厨娘备好了热腾腾的杂面炊饼,还有心配了几样荤素小菜,虽不丰盛,却看着颇为爽口,此时正是饥饿难捱之际,这些简朴的餐食便显得格外诱人。 高旭连连客气致谢,并未劳烦胖驿丞动手,自己便将餐食一并端了回屋。 早已五脏庙空空,彼此之间也无须谦让,三人各自手拿炊饼风卷残云般大口进食。 待腹中大致有了七分饱时,秦铁匠这才心满意足抬起头来,口中不住咀嚼着问道:“幼虎,你今日将手斧与桦木哨一并送予那孙什长,可是有什么说法?” 高进对此也有疑问,见秦铁匠开了口,便不慌不忙嚼着炊饼,双目看向高旭。 高旭嘴里塞满了食物,闻言不住点头,稍后梗着脖子吞咽下去,却答非所问道:“阿父,秦伯,你们可看出孙什长有些异样?” 高进若有所思道:“孙什长二十出头,生得一表人才,虽言辞谦逊有礼,但其举手投足之间的做派,却是瞒不住俺一双老眼,估摸此子家世并不一般,任他如何掩饰,那打小养成的气势却遮掩不住。” 秦铁匠闻言频频点头,“没错,俺也看出来了,那孙什长绝非草根出生的小兵头,说不准是哪家名门大户的子弟,从军只为混个出身、捞些功勋,为日后宦途上谋个前程,也是司空见惯之举。” 高旭笑道,“阿父和秦伯都说的不差,但是我送那哨子、斧子时,却并不知他真实背景,纯粹是意气相投,只是后来……方有所察觉。” “哦?难道幼虎已经得知孙什长的家世渊源?”秦铁匠惊讶不已地问道。 高旭手拿剩下半块炊饼,撕下一小块放在桌上说道:“初见孙什长之时,只有个大概的猜测,原以为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而已。然而沿途攀谈,便觉着孙什长的来历并不简单。” 撕下又一块炊饼,高旭继续道:“那屯将盖明外表虽粗豪,实际却处事圆滑,谨慎而仔细,对属下孙康高拿轻放,显得颇为护短,定是知晓其背景来历。而小镇的游徼卞协却对什长冷言挖苦,显然并不知孙康底细。此处大有蹊跷。” 高进和秦正回想日间在镇子里的经过,皆点头表示认可。 随之最后的炊饼也排列在桌上,高旭道:“抵达望平县之时,遇见那位迎客的从事,按常理说,那员少府从事恭敬得有些过分,且不必尊称此县的县令为府君。而孙什长见到那从事之后便有些不自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铁匠想起孙康在驿馆前告辞时的举止,不住点头道,“确实啊,孙什长见了那从事反应有些不寻常,俺猜想定是此前相识之人。” 高旭笑着将三块撕下的炊饼叠在一起,“何止相识而已。此间驿丞对那从事毕恭毕敬,言语却显得很是生疏,显然那从事并非本地县衙中人。我所料没差的话,他必是在辽东太守府中行走。而在辽东,能称得上‘府君’之人,恐怕也只有太守本人。” “太守亲自来了望平?!”秦正脱口而出道。 “没错!辽东太守已然来到了望平。”望着半信半疑的铁匠和高进,高旭随后一句话更是令二人目瞪口呆。 “孙什长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他正是太守公孙度之子——公孙康!” 此言一出,直把高进和秦正惊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边军什长孙康,太守之子公孙康,岂能如此巧合?没错,定然是他!所以孙康在入城之后,见到府中相识的从事前来迎接才会吃惊,这意味着辽东太守此刻就在城内。” 高旭一通分析加推断,笃定地点点头。 说完将桌上那炊饼一并抓起,连同所剩无几的小菜尽数扫入口中,丁点都未浪费。 见二人依旧惊疑的表情,高旭端起陶碗猛灌几口水,这才拍着肚子道:“饱了!究竟是孙康还是公孙康,明日便知!” “可是若果真如此,为何孙什长要改名换姓?”高进还是有些想不通。 “改名换姓,不得已而为之,无非身不由己、掩人耳目。”高旭解释道,“在乌泥镇里,其真实身份怕是不便公开,也只有他的上官盖屯将知晓,游徼卞协不识孙康的真面目就说得通了。” “可又为何掩人耳目?”听到高旭的话,铁匠秦正的面色蓦然有了些许波动,随即开口问道。 高旭思忖片刻说道,“此事自有其蹊跷,不过,令辽东太守都感到棘手且尴尬之事,想来与辽东时局有脱不了的干系……” (《三国志》记载,襄平县令公孙昭征发公孙度长子公孙康从军,为边军伍长,以此羞辱公孙度。此举代表了当时襄平诸多名门望族针对公孙度的政治态度,才引发了日后公孙度残忍报复,当街笞杀襄平县令、以法屠灭辽东郡以田韶为首的名门望族百余家之酷行。) 高进正纳闷虎儿怎会知晓这许多隐秘之事,门外却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只好暂时作罢。 只听门外廊下,有靴声橐橐不急不缓地走近,然后有个居高临下的声音问道:“那几个猎户,便住在此间吗?” 另一个低声下气的声音回应道:“是是是,回卞总管,几位猎户远道而来,依照县衙的差遣吩咐,便安歇在此处。”这是驿馆内的胖驿丞。 “区区几个猎户,竟然安置在官驿!倒是给足了颜面啊……” 隔着门听那生硬而冷傲的话音,着实令人不喜。 “这……几位猎户乃义勇之士,斩杀犯境东夷……”胖驿丞打算分说一二。 “哧!”却传来一声重重的嗤之以鼻。 怎的?我等虽来自偏远山野,却也杀敌有功,住进这驿馆还惹得哪位贵人颇有微词? 高旭听着话音逐渐接近房舍便有些火气。 这看似有些来头的卞总管,又是何方神圣?能令驿丞如此小心恭谨?这卞总管的口气,怎与那游徼卞协如出一辙? 未等驿丞胖乎乎的手叩响门扇,吱呀一声响,门扇自内打开,高旭微笑着站在门扉当中。 其施施然主动开门迎客,却令来人始料未及。 那所谓卞总管,本来盘算着人未到、声先至,方才的趾高气扬,就是打算先声夺人拿捏一番气势,怎知当面这半大小子摆出了一副笑脸相迎的姿态。 可恶!此子果然油滑!想起送信之人所言,卞总管心中暗道。 年近知天命的卞总管,身材瘦高,与胖乎乎矮墩墩的驿丞立在一处反差强烈。 但见卞总管服饰华贵,广袖宽袍,腰佩玉饰,脸削无肉且颧骨高耸,双唇浅薄,乍一看竟有三分神似那乌泥镇的游徼卞协。 高旭正琢磨着,卞总管已熟练地堆起虚浮的笑意道:“我家主人,乃辽东世家望族之首,听闻有猎户于前日大败犯境东夷,不胜欢喜,感慨此举难能可贵,当推诸位为辽东义民之表率。” 场面话顿了顿,卞总管察言观色稍顷继续道:“家主对此事钦佩不已,遂特意遣我至此以表敬意……”说到此再度停住,见到高旭及其身后二人的表情,却不禁有些恼火。 高旭依然保持微笑,不动声色地等着下文,而那两位年长的猎户似乎不善言辞,一副孤陋寡闻模样,更未因此流露出受宠若惊的反应。 卞总管心下不禁鄙夷:果然是浅薄无知的山野愚夫! 清咳一声,收敛了有些尴尬而僵硬的笑容,卞总管的声音冷了几分:“我家主人向来乐善好施,得知你等所携皮货颇多,正值互市季末,你等怕是难以售出,便嘱我前来一并收了,也算急人之所急。” 说这许多铺垫华章,原是前来收购皮货!高旭冷眼瞧着并未出声,你家主人消息可是不一般的灵通。 “这当然好,只不知这价钱方面?”高进此时急忙接话,表示乐于全部售出。无论如何,整个屯子的乡亲可还等着过冬的粮食。 “价格嘛不必担忧,我家主人已然交待,可高于市面三成,权当褒奖各位义勇之举,不知几位……意下如何?”卞总管对价格之事显然胸有成竹。 见阿父满口应承,高旭自然也希望做成这笔交易。 不管这卞总管来意为何,虽态度倨傲,但如能将所携皮货一次性优价售出,对靠山屯而言的确是好事。至少不必在人生地不熟的县城里,再耽搁工夫去四处寻找买家。 高旭耐着性子拱手致谢道:“敢问贵府主人尊姓大名,既如此慷慨,大开方便之门,我等自然万分感激。只是所携皮货甚多,恐怕要劳烦总管亲自点验,再行交割不迟。” 卞总管手拈稀疏髭须傲然道:“我家主人乃襄平田氏,百年世家豪门!辽东境内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至于区区些许山货,何足挂齿?” 辽东坊间所传,你等山野愚夫,怕是没听闻过,更未曾见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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