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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心思谁人知

望平县西南的辽水河畔,依山傍水之处,一间简陋朴素的草庐,孑然立在苍茫雪野中。 烈烈寒风,片片飞雪。一灯如豆,一炉炽红。 管宁与邴原促膝枯坐良久,只静静看着庐舍外浩瀚的雪景,相对默然无语。 诸人闻听乌泥镇惊变已是事发一日之后,辽东太守公孙度已开始悍然血洗世家豪门田氏,大刀阔斧清除官府中一众异己。 管宁此时面色肃然难掩晦涩,双眸饱含忧虑,心中是风波起,意难平。 所有的悲剧都事出有因,一切的苦痛看似意外,其实都是冥冥之中皆有注定。 有汉以来,朝廷在选才用人上一直延续察举、征辟制,为了改变西汉末期举官制度的日渐败坏,东汉光武帝、和帝、章帝三代帝王,相继采取了增加察举科目、下放辟除权力、限制被察举者年龄、被察举者要进行考试等革新措施。但是事与愿违,这些革新措施不仅未能阻挡察举、征辟制堕入更加腐朽的深渊,反而导致了皇亲国戚、四府九卿、州郡长吏等权贵变本加厉,增强了对察举、征辟权的垄断。 如此这般的多年积淀与经营,世家门阀这一新的权力世袭集团就登上了权势显赫的舞台。 直到东汉末期,世家门阀、名门望族在本州本郡已经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甚至连州牧、郡守能否顺利掌管一州、一郡都要仰其鼻息。辽东太守公孙度便面临如此尴尬局面,甚至连其子被县令征发为边军伍长时,也只能忍气吞声,只因该县令与其背后的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大部分的人才、土地、百姓都被世家门阀所掌控。 自汉武帝规定“察举、征辟的对象仅限于儒生”开始,汉朝的儒学教育逐步走向兴盛,“学而优则仕”被视为当时进入主流官宦阶层的唯一正途。 发展到东汉年间,这种风气日盛,世家门阀为了巩固既得权贵地位与富可敌国的家族产业,非常看重子孙后代对五经等儒家经典的学习,结果就形成了“世代以经学入仕”的局面。 至此,察举、征辟权已完全被世家门阀所垄断,那些入仕无望的底层草根自效无门,只能通过拜世家门阀中有名望者为师的办法来获得入仕途径,而随着师徒名分的确定,他们就只能亦步亦趋,跟随世家门阀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东汉末期的大部分人才皆投身于各世家门阀、名门望族,助其于幕后呼风唤雨,遥控天下格局。而此时的汉祚倾危、民不聊生、纷乱四起、山河动荡,其背后的推波助澜者,正是这些冠冕堂皇的世家门阀! 而财富与权势的强大,最直接的体现就在于土地与人口的获得与掌控。世家门阀如饕餮般贪婪吞噬,只进不出。 管宁早已洞悉如此局势的弊端与隐忧,可身为春秋名相管仲的后代子嗣,他深知自己打出生伊始便烙上了世家门阀的印记。身处其中而无力改变这天下浩荡大势,反复经历失落茫然与痛苦纠结之后,只能埋首于矢志耕读教化百姓,一心面向黎民苍生,拒绝一切征辟招揽。 犹如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朵孑然白莲,幽静绽放,独善其身,顽强固执地坚守着心中一块净土,以洁身自好的不合作姿态,默默与此乱世中各类魑魅魍魉粉墨登场的世家门阀相抗争。 正因如此,才会在那个雪夜中,被高旭所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念念不厌,孜孜不倦。”触动心扉而潸然泪下。 将视线从雪原收回,望着对面出生于贫民草根阶层的好友邴原,管宁缓缓摇头,沉重地喟然一叹道:“自取灭亡矣!” 邴原身为多年亲近密友,对管宁的感慨心中如明镜也似。究竟是谁自取灭亡?且看看现在太守公孙度正向着谁人挥举着屠刀!世家门阀的肆意妄为、贪得无厌、桀骜不驯,终致招来了强权人物的猛烈反弹与血腥报复! 可是根深势大的世家门阀又岂会坐以待毙?存亡断续之际,必然做殊死一搏。而身处惊涛骇浪中心的高旭,又当如何? 邴原忧心忡忡道:“不知启明……能否逃过此劫?” 管宁痛苦地闭上双眼,对此爱徒,方才他甚至都没有敢去设想,因为他太了解世家豪门睚眦必报的家风做派,脑海中高旭青春昂扬、意气风发的形象,此时愈发的清晰而生动,那日临别赋诗一首赠与自己的场景,现在想起不由心生悱恻。 这时草庐外“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传来,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形出现在草庐狭小的入口处,太史慈满身披雪行色匆匆,探身看着草庐内于芦席上端坐的二人急切道:“二位先生,打听清楚了,启明身负重伤下落不明。田家先是设计袭杀,再于狱中勾结灭口,后于乌泥镇伎馆内设伏!启明为军中劲弩所伤……” 见管宁与邴原闻之大惊失色,太史慈躬身抱拳道:“二位先生勿忧,我这便赶往乌泥镇查探究竟,无论怎样也助启明渡此难关!但有所获,即报二位先生得知。”说罢颔首致意后急匆匆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 ----------------- 北风呼号,万里雪飘,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望平县城内,县衙衙署后院,残枝覆雪,芙蓉落尽。 温煦如春的闺房之内,此刻佳人如玉,心如雪纷飞,孤影对窗棂。 望着痴坐半日不声不响不动身,只手托香腮凝望窗外飘雪的公孙菡,侧后静静侍立的两名娇俏小丫鬟无声地对视一眼。 见屋内光线渐为昏暗,一个有着双灵动大眼睛的丫鬟走上前去,轻巧伶俐地在窗前点燃一支蜡烛,罩上如雾轻纱于鎏金铜灯台之上,大眼睛偷偷儿瞟了眼公孙菡不为所动的面色,又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只对另一个小丫鬟无奈摇摇头。 那日为公孙菡任性一语所惊,为防止公孙菡当真任性做出糊涂事来,置自身安危于不顾铤而走险,公孙林氏不知从哪儿严挑细选两位乖巧机灵、相貌周正的小丫鬟,年纪稍幼于公孙菡,一称萼儿,一称苹儿,吩咐二人朝夕守着公孙菡形影相随,便是晚间也一人歇息一人值夜,寸步不离。 自今晨心不在焉进了几口汤食之后,直至落雪时分已近黄昏,公孙菡依然滴水未沾,只于闺房之内写了一幅字,却是高旭所作“风雪夜归人”那首诗作。 待天上雪花飘落纷飞之时,公孙菡一度芳心暗喜,认为是老天心意相通,遂久坐窗前望着漫天雪花痴痴不语,独自想着少女心思。 那日别离,也是有雪,是今冬初雪之日,我虽悄悄儿许了心愿,终是未能吹响木哨,为你送别…… 今日大雪,却是天遂我愿,知我念你……风雪夜归之人,如今可还安好? 惟愿风雪不停,一股脑儿将大山内外牢牢封住,令那些欲要谋害你之人,进不得山中、近不得你身。若真有不怕死的,索性便冻死他们……少女情切之时,竟许出个童心未泯般的顽劣心愿。 手中桦木哨已被摩挲的温润如玉,悄悄拈在指间,方一触碰丹唇,便满面绯红的羞从中来,在烛光下恰似水莲垂眸,不胜娇美妩媚。 两名小丫鬟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太守府尊贵的小娘子此时是怎的了,正诧异时,却听公孙菡轻声开口道:“快去端些吃食来,我饿了……” 满面纯稚的苹儿扑闪着大眼睛慌忙应了声,小腰一拧便转身跑出门去,却险些撞在廊下走来的公孙康身上,忙不迭俯身致歉,却听公孙康垂首问道:“怎样?菡儿怎样?” 苹儿慌乱间回话,“小娘子此时饿了,我……我去端些吃食来。” 公孙康这才吁了一口气,转而皱眉对苹儿道:“做事仔细些,小女儿家,休要毛毛糙糙。”随即返身离去,将苹儿一脸错愕的留在身后。 满腹心事的公孙康在心中默念:启明啊,你可知在此无意间惹下一份孽缘?我这妹子可刁蛮任性得紧,……那方红丝巾,你是否还留着? 待公孙康来至中堂之内,见着公孙度稳据案后微阖双目,望平县尉正吞吞吐吐地禀报乌泥镇越狱一事,此时涨红了脸解释个中原委。 沉吟良久,公孙度方才缓缓睁开双眼,精光一闪而过,略瞟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县尉开口道:“狱中逃脱各人,既已捕拿大半,便就此打住罢!勿再扰民,现下当以安抚民心为要……那楼彪既死,家人也已流放为奴,所余亲信数人,料你已知如何处置!”语音清冷不带任何起伏,却酷似今日大雪突降带来的寒意,县尉不住点头称是,伸手拭去额上密密的汗珠。 “狱曹掾史之缺,便由你推举一人任职,须谨记好生办差,若再有贪赃枉法,翻出些陈芝麻烂谷子,便是你也保不住!”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望着谨小慎微的县尉,公孙度也不愿此时将望平官场一扫而空…… 毕竟此人贪是贪了些,却并未与世家门阀勾结作乱,因此才留到现在,未予追究其渎职贪腐等劣行,如今看来,与安定局面相比,只是些无足轻重的琐碎之事。水至清则无鱼,总还要留些人手行走办差。 县尉闻言大喜过望,忙发誓赌咒会从严考量,优选一位能吏去治理乌泥镇牢狱。言罢犹豫着欲言又止,心下惶惶不敢提及那个名字,然而高旭大杀四方后越狱又血洗燕回馆,更是一把火将之烧成一堆废墟。身为县尉,在本县的文案牍册之上,无论如何也需要有个交代,哪怕是只言片语。 公孙度自然知道县尉吞吞吐吐在纠结何事,略作思忖,想起菡儿近日的落落寡欢,心中轻叹一声,这是何种孽债? 遂不缓不急沉吟道:“猎户高旭为人陷害,当街反杀卞协等,致蒙冤入狱,前狱曹掾史楼彪受田端指使欲加以谋害,为自保故愤而杀吏脱狱,于燕回馆寻仇杀田端等十数人,按律,皆属合理自卫、受害寻仇,杀之无罪!纵火燕回馆之事……则属泄愤之举,可判行为失当,按律当流徙,以功爵赎之,着去爵,赎为庶民。” 不知在内心里反复计较了几回,一番仔细斟酌后,太守公孙度咬文嚼字地将此事盖棺定论。 (《周礼》中有记载,“盗贼军乡及家人,灭之无罪”。这里的军是动词,意为抢掠或者攻击。且有“凡报仇者,书于士,灭之无罪”。另汉律规定,不但受到非法入侵时可防卫反杀,如若骑马驾车,有他人前来恶意抢夺车马,主人皆可以格杀勿论。) “那何家子……”望平县县尉刚一开口请以示下,便见公孙度面色铁青,满脸厌恶得霍然起身抛下一句:“你等自上而下,已是勒索了范阳何氏不少好处吧?!” 县尉悚然顿首,刚刚擦干的额头之上又见点点汗珠冒出。公孙度冷哼一声,再不言语甩袖离去,公孙康鄙夷地看了县尉一眼,紧随太守出了厅堂向后院走去。 此时县尉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便如此吧!公孙太守已是网开一面,再不识时务纠缠下去,太守一怒之下拔出萝卜带出泥,料自身都性命难保。回头便告知范阳相关人等,那何咎已然释罪出狱,去向不明,好歹也算是有个交代。哪个再不开眼与俺论及高家子与何咎,俺先揍他个乌眼青再说不迟!此事便到此为止! 拂袖而去的公孙度缓步踱在长廊之下,暗自叹息,若非辽东才仕不足、吏员紧缺,岂容尔等宵小在此贪赃枉法、浑水摸鱼?……脑海里又浮现出高旭的身影,如此不可多得的少年俊才,可遇而不可求,实在是可惜! “大人,儿尚有一事不明,为何不直接出手相助?”见公孙度只言片语抹消了高旭的杀人放火之事,公孙康终于忍不住出言询问,却也刻意回避了名字。 “以其文武之才,入我郡府自然可独当一面。”公孙度望着院内一隅沉声道:“然而不为我所用,我又何必出手?他目前的价值,也仅仅在于引蛇出洞罢了。” 有意无意皆讳提其名,却都知道彼此在谈论的是谁。 “儿……受教了!”公孙康不禁为之心惊,阿父言下之意,已是将其视作引诱对手露出破绽的诱饵。 父子间再无言语交流,公孙康只觉心中沉郁莫名,阿父此举,同那田氏又有何分别?自己身为其长子,面对这位友人,又该做怎样的选择? 公孙度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向那后院的闺房转去……走到半道似乎才想起身边的公孙康来,随即脚步一缓,侧首以眼神询问,心神不定的公孙康差点一步超越过去,猛醒后急忙后退半步躬身道:“菡儿见今日突降大雪,却莫名欢欣起来,方才说是饿了,应正在用食。” 闻言一怔,公孙度转头去看廊外飘飞的鹅毛大雪,不禁恍然颔首:“我家菡儿,果然冰雪聪明!料如此大雪足以封山,可冬蛰矣。” 公孙康仰首瞧着空中飞扬的雪花,也随之感到些释然。 山中无忧矣!至少此时不必做出违心的抉择。来年春日再见时,不知这山外的情形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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