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镇边军大营中,已于近日擢升为军侯的盖明,正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拿着一份公孙太守的手令再三阅读,反复琢磨着其中深意。 在一百战卒带着百余辅兵气势显赫地呼啦啦开进乌泥镇之际,盖明按捺不住地眉开眼笑。 现下他以堂堂军侯职,秩俸比六百石,实领一曲人马,齐装满员二百马步军卒。由于驻屯戍守在边关,并未劳师远征,此时辅兵的比例并不甚高,连带着此次跟随战兵入营的辅兵,麾下的军力猛地膨胀至近实打实的四百兵马!当初仅仅统领一屯百人的边军屯将,如今的手面诚可谓今非昔比。 盖明由衷的欢快之际,心中却明镜也似。这一切,大半功劳皆有赖于那高家小友。若非此子将剿灭马匪的大功拱手相送,若非此子一路血雨腥风将辽东古井不波搅得天翻地覆,将那襄平田氏的狼子野心公之于众,区区在下盖大锤子,还不知要在这边陲小镇蹉跎几多岁月! 太守公孙度这次异常慷慨,从大营中径直调拨了训练有素的战兵,还捎带着送了百余辅兵,随一纸晋升令齐齐来至盖明面前。不若此前各部曲扩编或军将升迁,至少有一半人马须得自己想办法征召拣选,其训练磨合更是花费颇多时日,哪怕军械被服、战马辎重都随之配发了,一群球毛新兵你能指望着有何战力可言?因此往往升迁的军将都会面临新率部曲战力急速下滑的窘境。 而这一次却非比寻常,公孙太守竟然如此慷慨,大笔一挥全部调拨给了盖明,怎能不令他笑得见鼻见牙不见眼?公孙太守的这般刻意安排,将晋升与赏赐一气呵成,赏的便是由一屯百人转为一曲二百战卒时“缺额立补”这四个字。 新出炉的盖军侯大喜过望之后便犯了愁,边军大营中的屋舍已稍显紧缺!原先只驻扎一屯军兵百余人,连带些辅兵杂役之类,营中最多塞入三百人吃喝拉撒便顶破了天,现在突然多出了百来军汉,个个五大三粗毛手毛脚,岂能不在局促间引出些乱子来? 头一天聚在营中一起就食时,便见在一排炉灶之前,一帮子粗野的军汉挤挤挨挨得你推我攘,也顺带掺杂有新来乍到之人与营中老鸟的彼此试探。免不了心急火燎的碰上脾性火爆的,还有起哄架秧子的,一来二往由彼此问候到手脚切磋,新人旧人阵营分明,毫无意外地厮打成一团。 盖军侯闻讯急急赶至,皮鞭子加唾沫星子,借着由头索性来一出新官上任三把火,好一顿软硬兼施,总算是弹压了下去,但是营地房舍不足却是迫在眉睫。权宜之计只好委屈新来的,安排二人一铺先挤着,直到这二百余战兵与辅兵亲自动手建好自己的新营房。 已提拔为什长的茂叔奔前跑后,带着新来的军卒去附近山中砍伐树木、搭建营房,在第一批木材运至时房柱尚未竖起,一场暴风雪就不期而至。 见天公不作美,盖明苦着脸急忙调派所有兵将加快砍伐运送木材,顶风冒雪抓紧抢建,否则天寒地冻之时,无所遮蔽的军卒若是冻伤冻残几个,那他这刚刚坐上的军侯之位还没捂热,也就可以直接交卸差使了。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来自望平县的流星快马送来了公孙太守新的手令。 此刻军侯盖明就拿着这份手令迟迟不语。 手令言简意赅,无非整军严训、固防谨守之辞。只是信中最后一句却提到:天候突变,暴雪已至,屯镇周边乡野农舍还须派员谨慎巡视,以防民间雪厚塌屋、匪贼趁机作乱。 这般行文不似太守惯常的作风,而若有所指的一句,重点恐怕在最后几字吧?盖明反复咀嚼着其中味道,闻弦音知雅意,身为武夫虽粗蛮不通音律,却还可偶窥人心。 那襄平田氏因事败,满门抄斩家破人亡,仅余家主田韶携二子潜逃在外,垂死挣扎之际,发出黑白两道的格杀悬赏令,此事自然逃不过乌泥镇驻军主将盖明的耳目。高旭自从越狱后血洗燕回馆、斩杀田端、火烧销金窟之后,各类文书、指令、告示满天飞,令人眼花缭乱之际,盖明发现其中却无一字提及此事的主角——高旭,至于那酸儒何咎更是恍若并无此人,这是否表明太守心存顾虑,亦或是态度暧昧不清? 但是燕回馆血火惊变一事,已然撬动了原先风平浪静的辽东局势的一角,打破了不同势力间脆弱的平衡,并使得辽东太守拥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由此大刀阔斧进行官场清洗,以及对世家门阀的血腥报复,这皆源自高旭一力促成。在此局面下,高旭其人之紧要是毋庸置疑的,而公孙太守对高旭这般模棱两可的姿态便值得玩味了。 手令中突兀却用意晦涩地强调一句,难道是公孙太守态度有了松动?或是矛盾纠结之余不便明言,只做些隐晦的暗示? 可说来说去,这巡查民房于暴风雪中的安危,不是县衙中诸官吏的职责吗?那班大头巾的份内差遣便是体恤民生疾苦,怎犯得着我边军士卒在冰天雪地里去巡视周边乡野农舍? 等等!周边?乡野? 盖明貌似粗蛮,却向来是粗中有细,昔日那名叫孙康的伍长初到军中,也是被盖明在举手投足中发觉了些许端倪,便留了个心眼,有意无意在营中多有照拂,甚而寻个由头升迁孙康为什长。这次由屯将论功升迁为军侯,麾下军卒缺额立补,想必也与平日里心照不宣的周全照应有着干系。投桃报李嘛,不外乎如此! 此刻咂巴咂巴嘴琢磨出一些滋味,那就恭谨奉命派出少许人马去巡视吧,至于巡视多久,巡视到何处,那便是俺边将说了算。拼着麾下的士卒吃些苦头,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算是为那小子尽些心意,虽是相处时日不多,却是有些莫逆于心,投契之时彼此甚至如多年老友一般。 虽说纵虎归山做戏之时,那小子踹得一脚颇有些力道。可扪心自问,自己在关键时未能阻止其身陷囹圄,以致于那救他一命的小娘香消玉殒,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怨气的!这一脚,踢得自有其道理,按照盖军侯的理解,一脚踢出,怨恨已消,总比窝在心里久不释怀要好得多!俺们厮杀汉子,可不就讲个恩怨分明! 如今千金赏格已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田氏背地里经营多年的庞大势力,虽不能明面上大动干戈,但是想取高家子性命还是易如反掌。可是若想在俺眼皮子底下伤人,也须问问俺的手中铜锤答不答应!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乱世之中,更是人心不古。 锦上添花之人常有,雪中送炭之情少见。 可是俺盖明,却非那薄情寡义之人!有这手令在此,俺便在暴风雪来临之际,做些雪中送炭之事,职责所在,任谁也说不出些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枉俺与那少年并肩厮杀过一回! 盖明心意已决,果断命人唤来什长廖三。盖明因功升任军侯,几名紧随左右的亲卫也随之水涨船高,此次皆一股脑儿被提拔为什长,都尽数打发到下面带兵,其中便有老茂、东子和廖三等亲信。 廖三搓着双大手口中呵着白雾,兴冲冲地一头钻进了营舍,此时正值升职的喜气洋洋之际,在风雪中行来却是满面红光。 盖明见状爽朗一笑:“瞧你这副尿性,兴头儿却不小……改日摆酒请我喝几盏!” “那是自然,多谢军侯提携!俺到时叫上茂叔和东子一起,虽不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兄弟情义可还在!”廖三浑不吝地笑道。 盖明摇头大笑,开口揶揄道:“你却是不想独自掏那酒钱吧!” “哪能呢?俺只怕独自一人被军侯灌倒……”廖三在盖明身边向来如此没大没小。 “跟着俺不少时日,别的且不说学到多少,这龌龊酒虫心思却是没落下!”盖明与这班亲卫整日厮混惯了,日常耍嘴皮子满嘴胡诌,也是军中独有的乐子。 盖明与廖三笑骂几句,逐渐收敛了心思,“瞧你那红光满面,出去晃荡几日风雪里凉快一下?” “军侯,你说啥就啥!”廖三太熟悉盖明的做派,绝不会无事传他前来只为闲言逗笑几句而已,早就做好了奉命办差的准备。 盖明正色交待几句,命廖三率领麾下一什兄弟,领些毡帐毛毯、肉脯酒水等御寒之物,出乌泥镇一路向北而行,至山口岔道附近巡视。末了特意叮嘱道,风雪之中若有民房倒塌、百姓遇险便救,遇见携带兵器欲行不轨之徒便杀!口令可谓简单明了。 廖三也是熬得苦吃得痛的军汉,对冰天雪地里的差遣浑不当一回事,闻言眨巴眨巴不大的眼睛品味了一下,北边山口岔道附近巡视?那帮子马匪就覆灭于此地!想起追杀赏格之事,这是安排自己去给那高家子守门去了!遂心下了然,笑着应喏领命而去。 看看俺们军侯行事!坦荡磊落!想想太守那夜举棋不定迁延对待高旭之事,廖三猛地“呸”了一口在雪地里,偌大汉子敷衍个球! 与上司玩笑归玩笑,军营之中令行禁止,奉命则行,却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廖三火速召集麾下十人去领了一应御寒物资,人马皆披挂裹带得满满当当,顶着漫天风雪策马出了大营。 小镇西门值守的几个门卒,正缩手缩脚躲在城门洞里堪避风雪,城门也只半开半掩,北风卷着雪片一股脑地穿过门缝往门洞里灌。 见到熟识的廖三引着一队人马欲要出城,躲在门后冻得青鼻涕直流的一位门卒嬉笑着道:“呦嘿!这不是新任的什长廖三啊!这大风雪天,还有甚差遣出外?新官上任,竟如此报效心切!“ “瞧着眼热不?说不得此次出外巡视,途中捡个大功也不一定!”廖三平日便没个正形,与军中同袍言笑无忌,人缘却是甚广。风雪中瞧不真切,闻言便知是彼此相熟的袍泽,便大咧咧地开口戏谑,手中马鞭得意地打着圈子直晃悠。 “盖屯将,哦……盖军侯也忒偏心,紧着身边几个兄弟外放差遣、积攒功劳,啥时候轮到俺们出去走一遭?”另一个门卒被廖三言语一激,开口不无埋怨道。 “嘿!这个却与俺说不着!那是你们什长的首尾!再说了,功劳有无且不论,你那双斗鸡小眼,咋就瞧不见俺们喝风吃雪的辛苦来?”廖三笑得没心没肺,进入门洞后突想起些什么,勒马停步,向前倾着身子问那几个门卒:“倒想起些正事,如此天候,可有人与俺一样,顶风冒雪出城?” “人没见着几个,风倒是灌了一肚子!”方才略有怨言的门卒道,“往来皆樵夫脚力之流,这等风雪,还不都窝在家中猫冬?” 廖三哂然一笑道:“那便好!待我等回返,老羊酒铺里吃香喝辣都算俺的!不管好,只管饱!”几个门卒听了自然是咧嘴连声称道。 自西门出而向北,迎着风雪肆虐呼号,一路行至北面进山岔道口附近,昔日剿杀马匪的战场,已被皑皑白雪遮盖得看不出丝毫战场遗痕。 廖三干脆寻了当日茂叔摆车阵的那片树林子,紧挨着道旁,地势又稍高,立于其中,四下茫茫雪野尽收眼底,道口周遭南来北往的车乘人马若是经过皆在视线当中。另外有树林稍加遮挡风雪,于背风处倚着树干牢牢系上几块遮风的毡毯,在几株树干之间横架几根树枝,再密密覆盖上一些松枝,可确保战马短时间内不会在户外冻伤。 安顿好战马,便在马棚边的树下搭起军用毡帐,若是逗留时间较长,还可在帐下挖个地窝子,更为保暖舒适。几人窝在帐里养精蓄锐,另外几人轮流出外巡视,这对辽东境内的军卒而言,却是轻车熟路的差事。边军一向熬得了苦寒,这般举措乃是家常便饭,虽是辛苦却也不至于染上冻疮甚至冻伤。 这片林子里很快就多出了三顶毡帐,一个枝杈与毡毯搭配的简易马棚子,外放了三名裹着厚厚披风的士卒,猫在林子边缘的树后或坡下的风势稍缓处,各自以粗布汗巾裹着头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四下了望值守。其余人都窝在帐内猫着避寒,刀不离手,卧不卸甲,如若有变,皆可以最快速度冲出毡帐迎敌。 当风雪肆虐不止,在外守望的三人实在被寒风吹得浑身冰冷,手脚麻木难捱,正打算返身钻进帐篷换人,一名士卒身形一顿,手指着雪幕之中的官道尽头惊讶道:“嘿!还真有在如此风雪中赶路的?” 所见处,白头风雪交加,千里冰寒惨淡,琼枝碎玉林间,浩淼鹅毛漫天。 南面官道上隐约冒出一个缓慢蹒跚的黑影,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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