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县城内,闻名遐迩的聚仙楼,楼前门庭冷落车马稀,楼内场景却是截然相反。 罗掌柜的一声令下,所有人手便连轴转了起来,忙里忙外来回穿梭,尽管此时登门的贵客只有一位。 门外的侍卫头领听得清楚,对女公子方才的称呼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今日护卫太守府女公子出府踏雪消遣,城头上远眺赏景之后,本应即刻打道回府,女公子却临时变更了行程,说是要来聚仙楼品尝珍馐佳肴,侍卫头领对此慎之又慎,虽已派人通传太守,但是期间如若有任何变故,稍有差池,他这侍卫头领便是难辞其咎。因而一路上也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哪怕进入聚仙楼后也不敢稍有懈怠。 方才亲眼所见女公子心系侍从,不但体谅众人辛苦,更是尊称一班厮杀汉为“叔兄”,这等情义绝非惺惺作态招揽人心,富贵如太守府女公子压根没这个必要!何况侍卫们早知这女公子纯稚无邪,怎生也假作不来。 在目送罗掌柜老老实实退出屋子后,侍卫头领抱拳向公孙菡恭敬地深施一礼,轻手轻脚将门扉掩住。 侍卫头领暗自感动的同时,却忧虑不安:太守府且快些来人吧,如此大费周章折腾数十道菜,待到菜肴上齐,怕不是全城都知晓了聚仙楼有贵客莅临…… 襄平田氏全族俱灭,然而田氏家主还不知隐匿何处,这老奸巨猾之人定然会如毒蛇般窥寻破绽,以图对太守发动致命一击……而最为容易得手的,却并非重兵守护的太守本人! 想到这里,百战余生的彪壮汉子,额头上竟然隐隐冒出细密的星点汗水,紧握着腰畔刀柄的手掌,不知觉发出微不可闻的“咯吱”声响,手背上已是青筋毕现…… 这边焦心如焚的如临大敌,那边却是热火朝天的忙碌不休。 有赖于大掌柜的殷勤备至,将此刻能拿得出手的菜肴悉数报了出来,不知那天仙般的小娘子是否抱着别样心思,索性儿每样都点上一份以飨口腹啖啖之欲。这难得的大好生意令整个聚仙楼痛并快乐着,上下人等忙得不可开交,哪怕是只侍应这一位贵客,短时间内要备齐这数十道菜肴,仓促间犹显人手不足。 后厨内一排灶台烟熏火燎,几处大灶全部燃起旺火,各类蒸煮小灶也是热气升腾。还有那敞灶烤炉内,堆满了赤红闪烁燃烧正旺的炭火,那可是价格昂贵的上等果木炭。清理好的整只羊羔子和乳猪分别架了上去炙烤,须臾后便油脂淋漓、焦香四溢。一侧专有人按着节奏摇动烧烤手柄,旨在令烤肉各部分受热均匀,另一人则视火候颜色的变化,不断在烤肉的表面涂抹秘制酱汁…… 案板上刀声咄咄,冷墩庖厨刀工娴熟细腻,剁砍剖切削之声不绝于耳,只见厨刀方寸间起落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刀锋下各类菜品纤薄如绢,精细如丝……大厨、主厨、帮厨、以及铺案、厨工、辅工等皆拿出看家本领,忙而不乱将一道道菜肴按加工烹制时间长短、火候成色、生鲜冷熟等有条不紊地烹调料理成品,仔细装盘缀饰。 所有人如此卖力,皆因掌柜放出的一句话:今日须拿出吃奶的气力奉上珍馐佳肴,倘若出了纰漏,轻则大伙儿一道儿卷铺盖散伙,重则所有人锒铛入狱都算是幸运。 这实际是罗掌柜妄加揣摩的语出惊人之举了,效果却是出奇的立竿见影。比之寻常的言语激励打赏、威胁罚薪解雇更要来得有效。而酒楼各处的紧要位置所在,那些无言警戒的侍卫们锐利的眼神,也起了推波助澜的效用。 聚仙楼所有厨工在此迎来送往都练出了眼色,见今日这般情状,便知楼上那位小娘子的身份贵不可言,在后厨内两位军汉的虎视眈眈之下,分外的谨然小心、勤勉殷切自不在话下。 不多时,各种鲜香扑鼻夹杂着雾气的蒸腾缭绕,各式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流水价端了出来。 罗掌柜亲自立于堂前,手指点了数位面相清秀手脚爽利的伙计,皆以精美的镂雕檀木托盘承托着菜肴登楼奉菜。长相略为潦草、衣装有碍观瞻的,一律不准登楼,以免贵人见了心生不悦。 侍卫头领面寒如霜,在门前将几个跑堂伙计一一搜身查过,托盘上下也仔细看了,方才挨个放行。只许一人奉上菜肴之后出了雅间,再轮到另一个伙计进入,绝不允许屋内有第二个外人存在。 在侍卫头领双目如电的审视下,几名伙计被盯得心里直发毛。 公孙菡与萼儿、苹儿在屋内正小口品啜着酥油橘丝果茶,这份颇有北方游牧民族风味,独具特色的果味清香与奶香浓郁,入口丝滑顺爽。在小娘子的执意之下,分列两边端坐的小丫鬟初时有些拘谨,当从未尝过的鲜香果茶一俟入喉,面颊上便现出精彩万分,与公孙菡叽叽喳喳交换彼此心得之时,已是俨然亲密无间的三位小姊妹。 笃笃敲门声响,门扉开启处露出侍卫头领不苟言笑的虬髯大脸,向女公子点头示意后,身后一位年轻的伙计手捧托盘走了进来。 这次奉上的是生鲜鱼脍,公孙菡见了没甚胃口,便挥手让那瘦削白净的伙计分给两位姊妹品尝,那伙计只直勾勾盯着公孙菡,似乎为少女的娇美容颜所迷,又似乎不知该如何处置这鱼脍,举止颇为无礼。 侍卫头领见状冷哼一声便要上前,却被公孙菡微笑着摇头阻止。 面对酒楼伙计的失态,公孙菡并不以为忤,只温婉轻言道:“还请转告掌柜,所有菜品只取一份于小碟内便好,其余劳烦转送与外面的叔兄食用。” 年轻伙计忙不迭点头应了,手忙脚乱分取鱼脍放置在左右案上的小碟中,萼儿、苹儿皆抿嘴忍着笑,愈发地让那伙计面红耳赤。 待垂首退出了雅间,那伙计向罗掌柜转述了小娘子的交代,这才转去后厨帮闲。 左右看了看,伙计顺手拎起些厨余废料迈出了灶房后门,却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拦住。 “我……我去扔这些残污。”似乎被吓着,伙计忙抬起手中厨余支吾解释道。 守在后院的侍卫仔细打量了一番,遂无声地点点头。 那伙计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横穿后院打开后门,在背后目光的逼视中,却悄无声息在污物中拣出一块木炭渣子,探出身去将厨余残污随手丢弃在后巷的墙角,另一只手用炭渣快速地在门边的墙上划了几下,前后并无丝毫的耽搁,返身冲着侍卫点头笑了笑后关上了院门。 随即在后院中提了一捆木炭重又进入灶房,放置在炭烤乳猪的敞灶一旁,若无其事拍打着指尖上的炭灰,舀了水洗净手后再次拿起一个托盘,慢悠悠去铺案之前等着新出菜肴装盘。 聚仙楼的后巷一隅,对着巷子的一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 一位中年人青襦袍、软幞头,看似商铺的账房或管事之类,迈出门来装作清理阶前积雪,抬首间可见五官一团和气,眼神却有些阴鸷,举目逡视四顾了一会,目光在斜对面墙上的涂鸦处定了一定。 青衫管事摇摇头弯腰捧起一把雪来搦成一个雪团,行至酒楼后门以雪团擦拭掉炭痕,一甩手丢了黑污的雪团,施施然踱步进了自家小院。 片刻之后,同样是此人,却换了一身灰衣夹袄罩袍,出现在主街之上的商铺前门外。负着手气定神闲地沿街逛着绕了半圈,在聚仙楼不远处驻足,望着那乘静静等待的车驾,以及门前跨立的几名侍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主街上传来疾疾的马蹄声,一队骑军自街角出现,数十骑高头大马疾行时,一路扬起街面上的雪沫飞溅。街边稀疏寥落的往来行人,见状纷纷避之不及,唯有那灰衫人依旧稳稳走着,只淡淡斜瞥了匆匆而来的骑军一眼。 为首一骑鲜衣怒马,却面色铁青神情焦灼,正是郡府门下督贼曹——公孙康。 得到侍卫通报女公子执意前去聚仙楼之后,太守公孙度火冒三丈,迅即命公孙康引数十铁骑奔赴聚仙楼,强行护送公孙菡回返,不得有任何耽搁。公孙度自然知道自家千金的脾性,若非其双亲或兄长公孙康出面,怕是任谁也劝说不动公孙菡回府。 公孙康纵马奔驰之际,暗自苦笑连连。这妹子自从见了启明之后,便芳心初萌意有所许,得知启明于燕回馆身负重创,便整日茶饭不思,蔫蔫恹恹、魂不守舍,今日怎会突发奇想前去酒楼大快朵颐?这又是闹得哪般小性子倔脾气?菡儿向来聪颖伶俐,行事淑婉大方,如今在阿父大刀阔斧清洗世家门阀之际,本该低调内敛,一切行止皆谨慎仔细,今日怎会反其道而行之? 难道说菡儿今日如此招摇,却是另有心思?我这妹子竟然用情如此? 公孙康纠结揣度之际,风风火火已是赶至聚仙楼,那位憨实的车夫正立于车前默默等候。 前门阶下两位侍卫见公孙康率领铁骑如此火急火燎,忙上前抱拳行礼。公孙康仓促间飞身下马急问道:“在楼上?” 侍卫苦着脸点头,其中一位唇边须髭上还沾着些残留的油脂肉屑,公孙康见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然新领督贼曹,统管内外巡察侍从,对这些护卫阿父多年的精悍老卒却不好轻易呵斥,只能咬牙深吸一口气,噔噔瞪大步迈进聚仙楼。 罗掌柜见此刻又凶神恶煞般闯来数十铁骑,为首的军将面色不善,紧绷着脸只顾奔上楼梯,心中暗暗叫苦,忙向一众跑堂伙计摆手示意让开通道,免得冲撞了来人自讨苦吃。 沿途见到几名侍卫分守各紧要处,也算尽职尽责,然而尴尬之处在于,侍卫的身边皆摆放着些盘碟碗箸,骨刺交错、汤汁淋漓,冷炙未尽、残羹尚在。 公孙康见状倒是怒极反笑,这便是菡儿的做派与魅力所在了……谁能拒绝得了巧笑嫣然的小娘子呢?!自己不也是被这刁蛮任性的妹子支使得团团转? 好在这些侍卫们还有个底线便是滴酒未沾,否则阿父那里有一个算一个,领一顿鞭子都是轻的! 公孙康板脸来至雅间门外,见侍卫头领身旁托盘上的食物未动分毫,诧异之余脚步便顿了顿,向其嘴角一扬算是招呼过,正待扬手叩响房门,却见侍卫头领轻轻摇头示意,手举在半空便定在了那里。此刻能听见屋内娇笑连连,显然菡儿与丫鬟们在屋内正兴致盎然。 公孙康侧耳聆听须臾,不由叹息一声。这侍卫头领却是铁汉柔情,方才示意无非是既已触怒公孙太守,何不索性宽宥一二,不必如此操切地打断女公子难得的欢笑,哪怕只是稍等一会,让其多一刻无忧时光。 庭院深深锁芳华,天性烂漫的花季少女整日间流连庭院闺阁,抬头四方天,垂首俩脚尖。的确是难为了这般青春小娘。然而,阿父声疾色厉的怒吼犹在耳边,公孙康此时也是左右为难。 犹豫片刻,竟鬼使神差地向一旁盘中伸出手去,拈了一块焦香多汁的烧鹅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不禁扬眉对侍卫头领“唔唔”着点头,这味道着实不错! 那头领见状咧嘴一笑,却依旧板直挺立着一动不动。 反复咀嚼品味,意犹未尽地咽下这口肥嫩烧鹅,公孙康随手在身旁的帷幕上擦了擦,终于抬手叩响房门。 公孙菡只品尝了不到一半的美味佳肴,便已撑得几乎站不起身。口腹之欲虽逞,却依旧不是很开心。只因兄长公孙康的不期而至,打断了三位少女的快乐无间,可谓没有尽兴而归。关键还在于,她并不确定自己的乖张行止,是否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于是当菡儿嘟着嘴被公孙康催促着登上车辕之时,她情不自禁回首再度望了望聚仙楼,期冀着此行可以如愿以偿。 尽管有损太守府女公子的风评,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何如此任性妄为。公孙菡的心中此时竟然隐隐有些兴奋和期待,甚至是自鸣得意。对于此举将要引发的后果却无心顾及,更不消说阿父是否会对自己大发雷霆。如果真的……我若有失,阿父阿母还会怨我吗?而他,如果知道我如此固执,又会怎样? 终究会如何,心中也是忐忑,公孙菡正要轻拧腰肢进入车厢之中,却见兄长公孙康骑在马上靠近车驾,冷着脸压低了声音道:“菡儿,我若是启明,必当不愿看见你以身试险……何其幼稚!有些事情,只有也只能男儿丈夫去面对!” 你设想好了开头,然而你能把握结局吗?! 公孙康说罢也不去看公孙菡的笑嫣逐渐凝固,却瞪了一眼偷偷儿揉着鼓胀肚子的小丫鬟,留着二位在身后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勒马转头向麾下发出短促的喝令。 公孙菡无语地坐于车中,一时间竟然心乱如麻。兄长的口气少有的严厉,且一语道破她自以为是的小秘密,如同在心头炽热的火苗之上,猛然浇了一瓢冰水。随着车轮嘎吱一声轻响开始转动,公孙菡的身子前后晃动了一下,蓦然对今日所为产生了些许动摇,不知如此率性究竟是对是错。 他若知晓我的任性行险,只为了他免遭无尽追杀,也会和兄长一样这般凶巴巴对我吗?还是会怜我、疼我,如同对那名叫卿卿的小娘,不惜拼了命也不舍我被伤害分毫……理不清头绪的迷茫之际,手心里紧紧握住了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桦木哨。 战袍铁甲铿锵,刀鞘环佩叮当,战马不住地打着响鼻,步骑侍卫总共三十余人将车驾团团护住,侍卫在内紧随车驾,铁骑在外开道断后,车马辚辚打道回府。 聚仙楼外围观的诸人啧啧称羡,道旁的行人皆驻足观望,那灰衣罩袍的中年人也侧身其中,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冷冷盯着那乘被严密守护的乌厢车辕。 车马行至身前时,侍卫头领双目如电扫视过来,灰衣人面色如常地低下头去避开了视线,伸出靴尖将脚前的积雪恨恨地碾成一滩污浊的雪泥,目中阴鸷的寒光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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