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煦如春的车厢之内,暗香浮动。 正对面一双明眸如墨,晶亮动人,含嗔带怒,一瞬不瞬盯着帘外的青哥儿。 车厢正中端坐着一位肌肤胜雪的娇美小娘,年岁只略小于青哥儿,却是典雅高贵如斯,一袭火红的襦裙在幔帘掀起之时光彩照人,也照亮了青哥儿灰暗的瞳仁。 此刻,雪白貂裘围拢的清丽佳人,只静静望着年轻稚嫩的行刺者。 青哥儿注意到那少女的左耳边,低垂的双环垂柳发髻被切断了一截,一支弩箭在其后斜侧处深深扎入车厢木板中。 幔帘掀起之时,一股寒风涌入,几丝截断的松散发梢轻轻拂过静若秋水般的双眸,与那皎洁的面庞。 青哥儿便如石雕般定在车厢前,一手撩起幔帘,一手持着利刃,刀身上沾满鲜血。 扪心自问,青哥儿从未见过如此天然无雕饰的娇美容颜,纯净如莲,宛若天仙。 见到掀起车帘的刺客只是一位面目污浊、表情还略带些玩世不恭的少年,那双嗔怒的双眸随即变得震惊和诧异,渐渐蕴含着一种复杂的神色,无声流露出越来越明显的愧疚和悔意。 这少年,竟如同他一般年轻,却毫无那份朝气与昂扬,更无阳光般温煦笑容,只有苟且与落魄、卑微与决绝。 青哥儿痴痴看着对面的眼神,那双眸中的震惊之余,便是……悲悯?青黛蛾眉如远山,她竟然目露悲悯?! 这天仙般的花样少女如此娇弱不堪,面对死亡,面对俺的染血利刃,竟然对俺目~露~悲~悯!!! 俺这一条贱命!竟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到了花骨朵般少女的怜悯同情!可是俺,今日,必须死!俺不死,则阿母死! 青哥儿面露无奈的苦笑,对少女身旁一边一个妙龄女鬟视而不见,尽管眼角的余光中,她们同样的娇俏无比。 身后马蹄声急促靠近,杀气凛然扑来,青哥儿摊开左手掌,只简短说了一句:“交给俺家老母……” 说着举起另一只手的利刃…… 身后怒吼声中,刀光如匹练一般如期而至。 青哥儿轻飘飘腾空而起的视线里,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那少女眼角隐约闪烁的泪光…… 这一刻即将熄灭的念头黯淡如烟:此生虽恨,今日无憾。 鲜红的血,自瘦弱的颈项间喷射而出,宣告着又一个生命的终结,无奈而卑微。 失去首级的尸身侧倾,碰倒了车驾前那个果篮,褐红色的大枣蹦跳着滚落于车下,混杂在白雪鲜血之中…… 公孙菡面如素缟,此刻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着,朱点丹唇也黯然褪色,满面的震惊与不可置信,一颗硕大的泪珠渐渐自眼角滑落,双目朦胧间,只怔怔地盯着那无头尸身手中所捏着的一枚银锭…… 萼儿与苹儿,不约而同扑到车驾边大口呕吐,方才聚仙楼里塞满了肚子的美味佳肴,此刻却尽皆渲泄而出,五味杂陈、七色交错。 车驾的另一侧,侍卫头领拼尽全力,将锯齿般的刀锋深深砍入铁铠刺客脖颈处方形领口暴露的部位,缓慢抽扯着,怒目瞪视那刺客颓然跪倒在身前。自身所着皮甲也已破烂不堪,胸前所中弩箭处与大小十余处伤口几乎不再有鲜血渗出,满腔热血似已流尽,侍卫头领此时才如同解脱般,浑身一软泄了劲,缓缓向后仰面倒在围拢的侍卫怀中。 一名侍卫大声呼喊着头领,噙着热泪急切道:“女公子安然无恙!” 侍卫头领闻言欣然动了动嘴角,未能吐出半字,只是长长呼出最后一口气…… 这一段的街面上已是横七竖八的尸身偃伏,满目狼藉。所有刺客都已伏诛当场,无一活口,铁甲骑军与侍卫们也是伤亡惨重。轻伤不计,重伤及身死者铁甲骑军七人,步行侍卫六人,几近半数伤亡!那位身经百战的侍卫头领也当场以身殉职。 区区十余名潦倒破落的市井微末之人,仓促间得到报信至此乔装埋伏,猝起发难、以命换命,竟然给予甲胄齐全、人数众多的侍卫及骑军如此惨烈的杀伤,甚而功败垂成,只差毫厘便可取太守府女公子的纤纤性命! 公孙康骑在马上,神色凶狠夹杂着无尽的恼怒,在车驾之前勒马原地绕了几个圈,气鼓鼓盯着车厢内泫然欲泣形容凄婉的公孙菡,几度欲要开口都咽了下去,终于扭头用力甩了甩手中长刀上的血渍,咬牙切齿地喝令道:“来人,先去围了聚仙楼!胆敢逃匿反抗者,斩!” 然而为时已晚,除了聚仙楼后巷门外的一具尸体,正是那被一刀割喉的年轻伙计,一无所获。 而那名伙计的怀中,揣着与青哥儿手里一样的银锭——官银十两。 公孙康出离愤怒,狂暴地下令将聚仙楼所有人等尽数押往牢狱,稍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严刑拷问。 罗掌柜自从得知太守府女公子离开聚仙楼没多时便在街面上遇刺后,便面如死灰,整个身心如坠冰窟,知道今日大祸临头。尽管百般小心翼翼,待人接物如履薄冰,却还是被牵扯进了乱纷纷的时局里,犹如渺小的蝼蚁,怎样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 聚仙楼自罗掌柜以下三十余庖厨、伙计、仆妇,甚至后院劈柴的老叟,因这无妄之灾,一并被押送进了望平县大狱。 望平县城内,原本就酷寒的天候里,一时间阴霾密布,人心惶惶。 ----------------- 不出所料,公孙菡被勒令禁足了。 公孙度远远见了一对子女皆安然归来,终于如释重负,却依旧冷面如霜唤过从人前去传话,自己则踱进议事厅中,对爱女避而不见。 公孙康对此早有准备,将一路沉默无语俨然惊吓过度的菡儿护送回府之后,便打算去牢狱寻聚仙楼一众人的晦气。 “兄长!”身后的一声呼唤是如此凄楚无助,令公孙康身不由己止住了脚步。 一改往日与兄长娇嗔耍嗲的笑闹,公孙菡双眸湿润,面色惨然。 “菡儿此次任性闯下祸事,自然会闭门思过。只是,还请兄长帮助菡儿做三件事,以弥补心中愧疚不安。” 公孙康默默看着自家妹子深隐在眸中的痛楚恍若瀚海流星般一闪即逝,也为之暗自悱恻不已,不知今日突遭刺杀、目睹鲜血四溅的噩梦,将会怎样影响这不知人世险恶的闺中少女。人生的苦痛,由此刻起,还仅仅是开始。 见兄长敛容沉沉相对,公孙菡极力克制着心中百般懊悔自责,启唇之时语音轻颤。 “其一,此次遇袭,聚仙楼中大多人并不知情,否则兄长未及赶到之前,他们在聚仙楼便可加害于我。菡儿恳请兄长高抬贵手,切莫伤及无辜。” 公孙度默然,虽不置可否,却缓缓点头。 “其二,那些侍卫,皆因我而伤损,我于心不忍,更为不安,菡儿知错了……还望兄长说动阿父格外优厚抚恤。”此时的话音已然哽咽,丝丝缕缕暴露出其内心的痛苦挣扎,双眸却依旧固执地与兄长对视。 公孙度叹息一声,念及军中同袍与那以身殉职的侍卫头领,闷哼了一声表示应允。 “其三,那车驾前的少年,怀必死之心,最后关头却并未向我痛下杀手,还望兄长寻到其家中老母,将他手中那枚银锭,另加些钱粮交与其母,以使其今后衣食无忧……这是那少年,最后的心愿……” 说到此处,公孙菡再也控制不住内心伤感,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却执拗地坚持着最后一丝倔强,强忍泪水不至于滴落,只仰面定定望着公孙康等待明确答复。 公孙康亦为之触动,看着面前如花容颜难掩的痛楚,那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不禁心中一软回道:“却……如何告知其子身亡之事?” “便告知其母,少年因救我而死。” 公孙菡未作丝毫犹豫便脱口而出,说罢再不停留,回身走向幽深的后院。萼儿、苹儿犹自心惊胆战,忙不迭地在后步步相随。 廊下的身影楚楚,却显得分外无助,而那面颊之上,早已珠泪成串无声地滚落。 十两官银,一条人命!乱世之中,人如草芥。 闺中少女今日方知,人世间并非都是风花雪月、烂漫和美,也充斥着生离死别、沧桑悲凉! 自己的一意孤行,原本是出于一番好意,只想以身为饵,却葬送了如许多人的性命…… 太天真!太幼稚!一厢情愿的结局竟是如此令人痛心疾首。 为了心中的少年免于追杀,却导致另一个少年惨死在眼前!还有那些侍卫!那些淳朴忠勇的叔兄,在自己肆意妄为之时,只是宽厚地微笑包容自己,之后便因自己而血洒街头!他们本不必死!那最后一刻面露苦笑的少年,本不必死!若没有自己的一意孤行,便不会发生这场惨烈的刺杀。 那落魄少年,原本与这恩怨无关,彼此也素不相识,难道他就是自己要引出的坏人吗?人真的可以用好坏区分吗?他杀害了忠厚本分的车夫,也可以轻易地伤害自己,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他本可以丢掉手中利刃求活,却故意举起刀来求死,而他在生命的最后,想着的只是家中的老母…… 公孙菡不仅心乱如麻,而且心痛如绞。此时此刻,她前所未有地怀疑自己、憎恨自己。禁足再好不过,自觉并无面目出外见人,倒宁愿将自己困于四方天中。 太守公孙度对此次街头刺杀勃然大怒,然而无论如何没法子向归来后便一直抑郁不语的菡儿发泄,虽说菡儿正是此事的引火烧身者,若无她一意孤行,招摇过市,幕后之人绝不会寻得如此良机! 此事却侧面警醒了公孙度,隐在暗处的田韶之流,尽管被诛全族,却仍然拥有可怕的实力,能够在太守重兵驻扎的望平城内,拥有短时间内便组织发动死士们埋伏刺杀的能力!尤其是那些顽劣的市井之徒,只须区区十两官银,便能令这些艰难苟活的落魄之人,前赴后继地飞蛾扑火! 就这一点言,菡儿的任性施为倒也不能完全说是冒失之举,毕竟是无意间掀起了重重黑幕的一角,这黑幕之后,究竟还隐藏了多少杀机?那些世家门阀,究竟还拥有多少令人心悸的力量? 至于少女的困扰与执念,公孙度此时也无暇顾及。身为辽东太守,不得不殚精竭虑当下形势的应对之策。 夫人公孙林氏见爱女如霜打的花苞一般恹恹回返,心中爱怜不已,除苦口婆心温言抚慰,时不时亲自陪伴菡儿于府内修心养性,还另行增加了数名健壮仆妇在后院之中,以侍奉差遣之名,行看管护卫之事。 公孙菡却一反常态,对所有安排皆视若罔闻。若在往日,依着她的性子,怎么也要闹到阿父身边纠缠个结果才罢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事发后的公孙菡寡言少语,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倘若阿母在时,便乖顺端坐于身侧,或轻言细语闲话家常,或拈针引线纤云弄巧,温婉细腻地随阿母习作女红。公孙林氏无暇陪伴时,则一帘幽梦伴琴心,书卷墨香对月吟。 一段时日的足不出户,却是慢慢教会了萼儿、苹儿棋枰上的黑白对垒之术,无边的落寞时光中,倒为三位少女平添了些许乐趣,琴棋书画诗酒茶,倒也自得其乐。偶有兴致迈出闺阁,却只在早已落花无踪的芙蓉树下踟蹰徘徊,若有所思。更多的,便是独倚窗前黯然赏雪,任雪般纯洁的女儿心思,如晶莹雪花,片片随风飘洒。 所有身边至亲之人渐渐发现,太守府的小娘子公孙菡,再无痴缠嗔怪、言笑无忌的小女儿状。 哪怕兄长公孙康偶来探望,有心挑起兄妹相争,意图再现昔日追逐笑闹的温馨氛围,也再无回应。公孙康有一日故意找茬,戏称菡儿手中绢绣的猛虎下山,看着倒像土堆旁病蔫蔫的小猫儿,菡儿闻言也只是嘴角轻抿浅浅一笑,对此并不介怀,螓首蛾眉不为所动,只静静垂眸挑针引线。 若此投石问路,奈何古井无波。公孙康无奈地与阿母公孙林氏面面相觑,见菡儿如此忧郁自苦,皆为之黯然神伤。 “兄长记着喔,你还欠我一个礼物!若要赖账,我可不依!” 不久前菡儿的娇痴嗲怪声犹在耳边,公孙康耐不住住心中的郁闷与不甘,尝试着做出最后的努力,“菡儿,可记得……为兄还欠着你一个礼物?” 纤巧小手闻言一抖,针尖不慎戳破了细嫩的指尖,公孙菡却依旧垂首淡然道:“兄长还记得?我却是忘了……” 一滴血珠悄然无声滴落在绢绣之上,缓缓湮散开来。 公孙林氏瞥见了,急忙去牵菡儿的小手来瞧究竟,公孙菡却已将手指放入唇间。 血,原来是咸的,带着一丝苦涩,带着些许铁锈味道。 公孙康紧蹙眉头沉重地步出闺房,颓懒地走了几步停下,禁不住仰天长叹。 活泼可爱、轻盈欢快、娇嗔痴缠的纯真少女,已然渐行渐远。 昔日的菡儿,再也寻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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