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惊蛰,艾草熏蛇;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望平县城东北近百里处,有一个地处低矮山包与树林环伺的不起眼小村落,名叫莫村。 一片高低起伏的青葱新绿与桃花乱碎交相掩映,莫村也如同别的村落一般,静静沐浴在春风十里之中,除了些零星往来的春耕农忙之人,整个村落一如往日的宁静。 岁前凛冬之初,曾有一队前往袭杀高旭的死士,便是由此村出发前往北面大山,在暴风雪中被燕大所领的一众燕氏兄弟截杀殆尽。 此刻,这个小村子的东南角落里,有一间破败的农家宅院,静悄悄的几间粗陋的草庐土屋之中,乱糟糟横七竖八坐卧着十余名劲装汉子。一处草庐估计是被正月里的大雪压塌了屋顶的一角,此时已然带着些和煦暖意的微风,正一阵阵沿着屋角的洞口吹进土墙草庐。 为何冒着危险历经辗转来到此地?而且距离那望平县城又如此迫近? 不是该远走高飞吗?众人迷惑不解,家主田韶只淡淡一句话做了回应:灯下黑!愈是危险的地方愈是安全。 那脸上有道长长疤痕的高句丽使者,对此似乎并无意见,也言语生硬地补充了一句:离得近,机会多。 这个时候,高句丽人的态度显然更具有说服力,令那些私下里的猜疑偃旗息鼓,然而逐渐在暗中滋生的不安与不满,却没人能控制得住。灯下黑?机会多?这是不折腾干净不罢休的架势! 整个酷寒冬季里,每改换一间藏匿之所,其起居饮食便眼见着每况愈下,苦不堪言的十余名死士家奴,忍着诸般不适挤在一处,虽是腹诽不已,却不敢发出些许埋怨之声。只因家主虽余威日减,而那面目丑陋的高句丽人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 稍显完好的正屋也四面漏风,残旧榻席上佝偻着身子的田韶面色晦暗,往日的威风气势已所剩无几,如今看去便如一位潦倒颓废的老叟,富贵气派的高山冠早已不见,只余那根镶玉金簪依旧在,还表露着他曾经显赫的身份。金簪在稀疏斑白的发髻上歪斜着一端,如其主人一般灰头土脸,身上那领华贵锦袍也已污浊不堪,除了衣角有几处撕破的裂口,原本光彩黑亮的质地已然灰蒙蒙不见其本色。 如今日没西山,穷途末路,惶惶如丧家之犬,眼瞅着再无卷土重来的机会。 有心无力,对于许多人而言是一种更为痛苦的折磨。 而所谓投奔东起势力高句丽国的无奈之选,也只是长子田瑞的一厢情愿而已。 无国者,沦为豕犬!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可笑自己危难之时曾寄予厚望的长子田瑞,这段时日便如同无脊癞犬般,围着那些潜越而来的高句丽人百般殷勤、恭维倍至。失去家国依仗者,也只能极尽奴颜卑膝之事,才可讨得为人耻笑的些许残羹冷炙。田瑞啊田瑞,这真得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至于那自称高句丽国使者的疤脸汉子扶莫,说白了便是个身份卑贱的探子,虽说前来襄平城东北那处农庄的夜晚,以斩杀若干汉军游骑而震慑住了田氏余烬,却难逃田韶老于世故的一双眼睛。 拿不出勘验身份的印信文书不说,其言谈举止的粗俗不堪,所携兵器物事的粗劣,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如何看着也不是地位显贵的使者身份。说不得,兴许还是个戴罪立功的罪卒而已,这次被高句丽方面遣来接洽,恐怕也只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权做废物利用而已。 想当初襄平田氏名震辽东之时,高句丽暗中所派往来勾连的信使,可不是这等阵前厮杀的亡命徒之流!如今见我已势微力颓,便以这等腌臜人物敷衍了事!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时也势也,此之谓也! 然而,即便是这种卑贱的身份,也将手下那一班家奴唬得噤若寒蝉。手下所余人等,无非是被那公孙度正旦前屠灭豪门之举吓破了胆,而数次联手袭击太守公孙度及其家眷之举,虽死伤惨重却收效甚微,也令剩下不多的死士们斗志全无。这人哪,若是丧了胆,便再也没了骨气。 至于追随自己多年的总管卞贵,兴许是逃亡之夜未及知会,从那后便离心离德,阳奉阴违,如今与田瑞眉来眼去走动频繁,显然是改弦更张,拿定主意同田瑞一起认了新主子。 如今这新主子,自打从襄平辗转两次改换了藏身之所,近日抵达此地后,便大半时间窝在那偏房之中,与几个随从整日里悄无声息,倒也猫得住,却不知暗中抱着何样的鬼主意。 都当我老迈昏聩吗?都欺我年老眼花吗?我只是看透了这一切,心灰意冷,如是而已…… 人生惶惶,犹如过场。三千浮华,陨落为尘。 田韶此时回想起百年世家豪门的显赫过往,也不胜唏嘘,全族旺盛的人丁与富可敌国的家资,恍若一梦,一夕幻灭! 都悉数败在了自己手中啊!只因为一个贪念。以蛇吞象,其贪何如? 所谓世家寒门之争,鄙夷太守公孙度之举,无非是源于百年望族所长久把持官场宦途的垄断,被外来势力打破了而已。鱼肉百姓坐享其成久矣,哪怕是朝堂之上都有染指操弄的余地,久而久之便如此贪心不足,就算是与寒门微末共享丁点,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必群起而攻之! 可终究,你有权谋,人有刀子!忍无可忍,便拿刀子说话!黄巾之乱灭而复起,不就是前车之鉴? 有多少自诩权术倾天下的王朝,被只有刀子的贫贱草根所湮没?只可怜我百年世家,气数已尽,行差踏错,一步错便步步错,所有心血尽皆毁于一旦。 错了吗?谁的错?我田氏的错?那公孙度的错?似乎都有错,似乎又都无错。 错在我当初自恃富可敌国,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一呼百应,便愚蠢地想借高句丽外势一举倾覆公孙度的统治,最终证明只是自取灭亡之道。 错在身处这汉祚将倾的乱世之中,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所有积弊与冲突,便如山崩海啸般席卷所有人!哪管你是泥沙还是灿珠? 彼此本无恩怨,竟然最终水火难容…… 田韶枯坐于堂中,往事历历在目,独自黯然感叹着,丝毫不为户外的春色怡人所动,俨然萧瑟深秋里行将就木的残喘之人。 如今想来,胆小如鼠的次子田吉曾言: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不好吗?倒是颇有先见之明了……真是可笑! 院门吱呀呀轻响,迅即又吱呀声中紧闭。一名出外打探消息的家奴扮作寻常耕夫模样,此刻神色匆匆,快步跑至总管卞贵身边,附耳一阵后便转身离去。而总管卞贵回身瞥了一眼,见堂中兀自枯木般静坐沉思的家主并无任何表示,便趋至堂下闭目养神的田瑞身边轻声禀报了几句。 破败的小院再没有高门大户的那许多前堂后廊、曲径楼台,连彼此回避留些敷衍的余地都无法做出,就破罐子破摔一般当着面,连苟且都不必遮掩了。 田瑞侧身看了看阿父田韶,见其郁郁神游物外,遂默默起身,迈出的脚步却是走向偏房,显然是打算去寻那高句丽人商议。 只听一声老气横秋却再度显出不怒自威的声音在堂中传来:“怎么?皆视我如朽木枯骨,再不必将外间消息告知于我?” 总管卞贵浑身一抖,忙不迭唯唯诺诺地躬身告罪。 田瑞闻言忙止步折返,满面堆笑向阿父解释道:“儿以为阿父在小憩,不愿被人搅扰。外面却是有了好消息,那张扬跋扈的高家子露面了,拿出有我田氏印记的金饼大摆宴席,与一众狐朋狗友欢聚畅饮。眼下已来望平,还与那夫余王子殴斗了一番,说是为了太守之女彼此争风吃醋。儿想,这便是天遂人愿,大好机会必在此间……” “你打算如何?擒之?还是杀之?”田韶早已失去神采而显得瘦削的脸上,浑浊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由目视虚空转望向田瑞。 田瑞恭谨陪笑道:“儿正要去询问那东面来人的意图,若是高家子,不消说便就地砍了,若是擒来夫余王子或者太守之女,难说还另有他用。” 田韶长长叹了口气,空洞洞地冷声道:“你既已有了盘算,便与那人协商着办吧……”眼神重又恢复木然,半眯着眼皮盯着前方的虚空。 该来的,迟早会来。突然感觉乏了,分外的索然无味,此生徒然劳碌一场,费尽心机无数,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真的是厌倦了这一切…… 偏房之内终于发出了一阵响动,疤脸汉子扶莫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此时大踏步走出来,身后跟着几名高句丽随从,最后才是满面奉承讪笑的田瑞。 “逃了一路,也该动动了!”扶莫粗哑的嗓门传入田韶耳中,草庐内的家奴及死士听见这边发话,也陆续来至院中。 看了看恍若听之任之,俨然不再参与决策的田韶,摆出一副不在意的听天由命状,而另一位世家子田吉闻声早不知溜进哪个偏房躲了开去,扶莫哧声一笑也不去管他,转首对着田瑞及卞贵吩咐道:“劳烦二位,为俺们准备一些物事。” ----------------- 早莺争暖树,和风绿水岸。这一日依然是一派春光晴好。公孙菡领着两位小丫鬟缓缓漫步于二龙古堡之下。 今日打算将天鹅放生后顺道去游览古堡美景,便特地往古堡下的湖畔靠近了些许,离着里许外的望平城就稍远了些。 古堡下湖畔东侧的官道左近,依旧如往日般散布着些附近的农家小贩,兜售胡饼、米糕、酥酪、干果、酸马奶、桃花酿等点心酒饮之物,还有一位老伯扎了几个漂亮的纸鸢,摆挂在道旁的树杈上,长长的鸢尾随风轻扬。 孩童戏水边,忙趁春风放纸鸢。春暖花开以来,这湖畔绿草地上几乎每日如此,只是略有人多人少的差别而已。 孩童们开心的欢叫声里,一线上青天,小儿仰面看。与此同时却有人在往下看,以青石垒砌修缮完毕的古堡上,有几位戍卒四处哨望,时不时心痒难耐,俯身去看不远处悠然闲适的三位明媚少女。 清纯俏丽,婉约娉婷,湖光山色掩映下宛若另一般景致。 春光普照世间万物,众生皆会怀春。一名年轻的戍卒呆呆望了半晌,不禁咂嘴念叨着:“那大家闺秀俺可不敢想,身边的小丫鬟瞅着都如此水灵,不知俺有没有福气,讨一个这般的过日子……” 话未说完便引来身边几名同袍的嘲弄打趣,当真是架梯上天,痴心妄想,你还不如顺着纸鸢的牵线爬上去更省事! 这几位戍卒,正是在屠戮世家豪门那个凄冷清晨里心有不忍暗自感叹的几人,此时并未见那沉稳老卒的身影。 此刻被那年轻小卒直愣愣俯视着的丫鬟萼儿正在犯愁。 萼儿苦着粉嫩的小脸对公孙菡说道:“若是被高家……郎哥儿瞧见了,岂不又是一场误会?” “他怎想是他的事!我怎做是我的事!”公孙菡下颌一扬,翘挺的鼻尖映着柔和的日光,彰显着矜持与骄傲。 见小娘子的脾气又上来了,萼儿婉转一声叹息,“哎!不知是谁,事后却懊悔,倚窗垂泪……” “萼儿!别瞎说,你究竟是哪边的?”公孙菡嘟着嘴生闷气。 萼儿捂嘴吃吃地笑,身旁的苹儿手里捧了一块点心,边吃边撇嘴道:“何必呢?彼此欢喜,却纠结得要紧!”说着突然抬头望着远处道:“喏,黑王子又来了!” 简位居有些无精打采地领着几名随从,各自骑在马上缓行而来,一名随从手中还拎着那一黑一白两只天鹅。今日听从那小娘子之言去将天鹅放生,也意味着从今往后,再没有机会去厮缠这位令自己魂不守舍的少女。 因此今日的夫余王子便一反常态,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原先在夫余国求偶,可从未如此碰得鼻青脸肿。说起这个,不由想起那日在衙署门前,被那汉家少年饱以老拳留下的几处印记,直至此时可还隐隐作痛,脸上的紫黑眼圈尚留着一丝若隐若现。 抱着与对方决生死之心,盘算着借此除去情敌,却被对手三拳两脚便分了高下,据说还是手下留情的结果。 这无疑对身份贵为夫余王子的简位居而言,信心与颜面都遭受了双重打击。简位居郁郁之际,今日却在街面上偶遇太守的次子公孙恭,说是前去放纸鸢耍一耍散心。 公孙恭平日并不出衙署,只在后院里玩猫逗狗,遛鸟投壶。今日阿父阿母皆不在,便闹腾的离谱了些,被兄长数落了一通后二人发生些口角。 “你虽长我几岁,可别忘了我却是嫡子!”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之间本就不甚亲密,随年岁增长更是各有各的脾性,兄友弟恭也只是场面上的姿态而已。 公孙恭恼怒之下,口不择言揶揄了兄长一句,不顾公孙康神情尴尬地立在一边,便堵着一口气出来消遣。见身后跟随了两三名家仆,生性冷僻的公孙恭满脸厌恶地将其喝退。 独自无所事事在街面上闲逛时,恰巧遇见了夫余王子简位居。这王子看中了自家胞妹有事没事就登门造访,三番五次后见过几面,彼此倒是颇为熟悉。公孙恭见到天鹅来了兴致,便随口声称前去湖畔放纸鸢耍个痛快。 简位居索性邀来一道同行,有这位太守府的公子相陪,料他那脾性不好侍弄的小妹总该留几分颜面吧…… 如今见到不远处亭亭玉立的那个倩影,还是那么婉约动人,依旧是勾走了自己的魂魄,此时此刻却少了几分冲动,多了几分沮丧。心中止不住地暗骂,俺们夫余国怎么就没有如此娇媚的女子呢?! 公孙菡今日许是顾忌些什么,换了一身火红色多褶宽裾襦裙,上紧下松轻灵飘逸,同时避开了与黑王子银白锦袍相互重合的颜色。 说起这一点,还得要感谢那位少府掾史吕方,此人通过公孙康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夫余人但凡出入重要场合或者出外会晤,为显郑重其事,必穿全族皆崇尚的白色衣袍。 为免黑王子继续聒噪,也免得某个呆头鹅万一碰见了,真得再生误会。公孙菡虽然嘴硬,还是选了白色之外的颜色。 见到黑王子一行恹恹行来,公孙菡此刻显得有些不耐,目光流转中又在那几名随从身后,见到自己的胞兄公孙恭也骑着一匹马跟着,身子正歪七扭八在马背上扭动,好像不住挪动的臀下有钉子也似,显然并不能驾驭随心。 他怎么会一同跟来了?这又是闹什么花样?还嫌不够乱的吗?公孙菡不免心烦意乱,气鼓鼓地扭头向另一个方向望去。 只见官道上正有几名耕夫赶着辆满载的大车向望平而来,后面还跟着几骑猎户打扮的汉子,被走得慢的大车挡住了去路,正骂骂咧咧地策马从一旁的草地上绕过去。 几名猎户再转回官道上时,恰恰绕过了公孙菡三人,将那一侧的几名侍卫隔在了外围。 公孙菡突地怔住,整个身躯为之一僵,伴随着浑身的寒栗——眼前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幕,竟然莫名的似曾相识,令她蓦然生出浓重的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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