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而惬意的吱扭声响起。 靠在躺椅之上的王烈公悠哉悠哉前后晃了晃,手抚长须道:“尚须立规矩、明是非,以免日后争执不下。虽由四方聚于此处,皆乃耕读向善之人,然不可低估人之私心杂念,还当先行引导,防患未然。” 管宁颔首道:“诚哉,此言不虚!彦方兄果然政事通达,此般心得胜我多矣!” 高旭也点头道:“学生以为,可否将耕牛、种子与农具连带在一起,凑成完整的一整套租给农户。为何是租?此举并非为获其利,而在于重其责。若是诸物皆为免费,唾手可得,便令人心生散漫轻视之心,毫无珍惜守责之意。至于租费,可视当年收成仅收种子二到三倍的数量,以为来年耕种所用。而若是耕牛、农具有所损失,则视情节轻重罚之,以购买所费成本为准,自收成中罚没一至三倍不等,二户共同担责。” 高旭见恩师与王烈公听得出神,不断点头予以认可,逐渐加重语气道:“倘若有偷盗、毒害甚至宰杀耕牛者,按汉律当斩。此乃是非善恶的底线,身为汉家百姓,身处汉家土地,自然应当遵照汉律办理。” (《汉书·龚遂传》里记载:“禁私杀牛马,牛用耕田,有宰食者,杀无赦”。不仅未经许可宰牛是重罪,盗牛也是重罪,汉律规定盗窃耕牛“与杀牛同罪”。) “大善!”王烈公情不自禁以手掌击躺椅的木制扶手感慨道:“有恩、有惩,知荣辱、明得失,方知进退!晓得其中厉害,方能无讼为贵!” 何咎急急以木炭为笔,将诸人方才所言要点草书于桦树皮之上,事后还将整理成册,一一择其要点记录在案。这也是高旭另外交办何咎的份内差事之一。 管宁欣然微笑道:“此为周全之举,效行约法三章,诚可贵焉!” 随即转向手书不停的何咎道:“无恙,便可据此办理,两百头耕牛,须尽快分发下去。时雨芒种,四野插秧。时不我待呀!” 何咎恭谨答应一声,立起身拍打几下臀后的衣衫,满脑门的官司去村口按此分配耕牛、农具、种苗等。行了几步,却见高旭在后相随,不禁诧异道:“启明,可是还有事未竟?” 高旭笑道,“无恙,这些时日来回奔忙,还须算筹录事,应付各项琐碎杂务,属实是辛苦你了!” 何咎见状心知还有后话,索性停下脚步茫然地望着高旭。 “录事、采买这般琐碎,凭你才识堪称委屈。然不积硅步,何以千里。”高旭含笑看着何咎道:“此地虽百废待兴,却可窥得种种治理一方、百姓安居乐业的真谛。更何况,还有千载难逢的良师益友汇聚于此。每日耕读间,我已感获益匪浅。却不知无恙你,有何感想?” 何咎见高旭今日突然语重心长与自己谈这些,心下不禁有些惴惴,近日来无聊繁琐的案牍杂务与奔波劳碌时,不经意时可没少流露出一丝不耐与不甘。 “你知道吗,自从那血火之夜伊始,我便将你当作自家兄弟。我一直想着将来某一日,能看你衣锦还乡,堂堂正正!回归范阳何氏……” 此话可就直指其心了!这正是何咎念念不忘深藏于心中的执念。 何咎闻言禁不住眼圈一红,躬身向高旭郑重地揖礼,肃然正色道:“启明,还望有以教我!” “你何时能入乡随俗,随遇而安,放下身段,便何时能感受到安然自得。”高旭笑着拍拍何咎的肩头,不为己甚,回身之时却发现自己竟已高出何咎近半寸,不禁诧异地打趣道:“近来是怎的?多吃多长个,想那么多作甚?” 说罢也不理何咎满面愧色和感激,返身又向田里走去,今日还有两垄地要插秧呢。 不远处树荫下的王烈与管宁,将二人对话尽皆看在眼中,此时不由相对一笑,尽显长者的雍容宽厚。 王烈悠然道:“如何?此弟子可还如愿?” 管宁则满面欣慰:“多亏彦方兄当初慧眼识珠,急切传讯于我,方有此师徒造化。幼安自然是感激不尽!” “正因如此,老夫才悠哉悠哉,闲适消散如此,否则,岂不是要躬耕一亩田与你?哈哈哈……”王烈说到此处,与管宁皆想起当日所言,不禁相视开怀大笑。 爽朗的笑声传遍春意盎然的田野。 就在此时,由北面远远行来一行车马,似乎被随风送来的阵阵欢畅笑声所打动,一驾大车上腾得跳起来一位淘气的孩童,不住雀跃着用清亮而高亢的童音,大声向着远处劳碌的人群喊着:“叔!叔!我们来咯!” 远道而来的这一行人正是高旭的家人。 为乌泥镇盖明所遣军兵护卫着,经两日长途颠簸,终于抵达了枣村。而秦铁匠则在军侯盖明再三挽留下,暂时留在乌泥镇凑个人手,为紧锣密鼓的大军出征搭手帮忙,无尽的铁匠活压得人无暇躲懒偷闲,只忙得昏天黑地。 途经烂泥铺之时,随同护卫的东子领着自己一什人马,再次见到了烂泥铺的那位老驿丞,而烂泥铺已是大变了模样。 在辽东太守公孙度的物资调配照应下,烂泥铺原有破旧馆舍皆在翻新,而那留下雪夜煮酒佳话的前厅,此时春光正明媚,已是观访者络绎不绝,虽然还远未到人流不息的地步,却已成为一处辽东境内有名人轶事的周游踏春、闲暇赏玩之所。 高进引着一家老小见过老驿丞,还近距离接触了高旭昔日拜师会友的场地,只见泥炉、水瓮、酒壶等一应俱全,尽皆摆在原位,连侧壁木柱上的手戟穿刺痕迹也原样保留,为了尽显昔日场景,不知哪位出了主意,竟还有一柄未开锋的手戟插在上面。 作为身在其侧见证者之一的高进,被老驿丞一嗓子热情的招呼下,自然是免不了被来此瞻仰名儒佳话的游人围住嘘长问短。 此时小高贺竭力蹦得高、跳得欢的同时,手里还抓着一块没吃完的胡饼。高李氏身旁的季春蜷腿坐于车上,伸出双臂去圈护着顽皮的贺儿,生怕有个闪失跌落在车下,尽管一路上已是跌落了不止一次!季春一边遮护着贺儿,一边要防着自己身子被贺儿碰撞,脸上却与高李氏一样都喜笑颜开。 一家人终于要再次团聚了!而这段时日里栖居乌泥镇,季春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这令人欢欣鼓舞的喜讯,虽只偷偷儿告诉了姑婆,却是由衷的心花怒放:高家,又将要喜添人丁了! 高进与高阳没几日便先后知晓,将此喜讯传至在此耕读的高旭后,高家父子经商定便改变了原有打算,立即举家向南迁来。一则是在此与世无争的桃源之地养胎孕育,另一个原因便是乌泥镇现如今已然成为一所拥挤繁忙的大兵营。 每日间军侯盖明都忙得焦头烂额,待到春耕完毕,便是军民齐心协力东征之时。届时处在辽东郡最北端的乌泥镇,便是大军向东开拔的要塞之一。 在这样不便明言的局势下,高家老小继续留在乌泥镇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于是在高旭与父兄协商后,便索性举家启程南下,在此辽水边的村落里,有如许多的良师益友,鸡犬相闻,怡然闲适,高旭不必再为家人安危所担忧,贺儿身边也有诸多先生可以求教。 有王烈、管宁、邴原、刘政等人在此,简直是群星荟萃!若是习武,身边便有位猿臂善射、枪戟无双的太史慈,这般境遇简直是得天独厚。枣村无疑是日后一段时间内高家老小最为妥善的安身之地。 在远远望见家人的车驾一侧,竟还跟随着满面笑容的公孙康之后,高旭便验证了心中预感之事,恐怕自己在此耕读习武的安逸日子,也将要就此告一段落了。 公孙康与几名侍卫随从,于高家一行途经望平镇之时,在太守公孙度的亲自授意下,便一同相伴向南而来。 此次南行去寻高旭,除了携带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及盐铁粮食之外,公孙康还担负着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东征在即,太守公孙度需要侧后方不受威胁,更遑论任何可能的突袭骚扰,如此方可全力征讨高句丽国。而这就意味着,辽东必须派人出使西北乌桓,无论采取何种计策办法,务必结好乌桓各部,至少也需稳住目前局势,此行非智勇双全之人莫属。 如此一来,高旭,便位列太守心中人选之首! 得益于太守府中有一位爱听墙角的小猫儿,那可是地位超然、不受约束的耳目,高旭几日前便已收到飞鸿传书,虽语焉不详,却也可从中得到零星的讯息以供提醒参照。 暗香袭人的精致丝绢之上,娟丽清雅的字体写着:凭栏问归雁,葬花寄胡天。 伊人无声,将相思浓浓与点滴信息融入其中,果然是冰雪聪明、兰心蕙质。 如今公孙康身为郡府门下督贼曹亲自前来会见高旭,足以说明,此次西北出塞之行,是在所难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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