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远望,极目苍苍,碧野连天。 视线越过连绵几座峰岭,便依稀可见前方广袤无垠的辽阔草原。 立于高岭之上,高旭衣衫猎猎作响,山间风疾,比起那辽水河畔的和煦微风,却是多了几分寒意。 身后伫立着的一行人,就是此次出使乌桓七拼八凑起来的小小队伍:主记室史何咎,一位潘姓郡府领行走差遣的少吏,一位塞曹主边塞巡查的循行长吏,名王颀。还有位市曹主回易互市的佐吏,却是那原为望平驿丞的王赞。军侯盖明所遣什长茂叔,领着麾下边军士卒十人,队尾处还跟着铁匠秦正,势单力薄的出使队伍总计一十七人。 抬头看了看天色,高旭对众人道:“今日就在此歇息,不远处有间猎屋可暂居一夜,明日便可出山了。” 年纪虽幼,职位却高,众人皆躬身领命。 前几日在望平县城与众人辞别之际,一盏饯行薄酒饮尽,高旭瞅个机会将刘政之事说出,劝说太守公孙度能够高抬贵手。 高旭言语恳切道:“府君前些时日将刘政当作一个隐患,现在刘政既已脱身离去,所谓隐患是否还存在?” 公孙度闻言点头沉吟不语,心知这高旭因恩师管宁之故,与那邴原相处甚笃,而刘政是邴原同乡故交,此时便做说客来了,遂不动声色且听下文。 高旭接着道:“外间传言府君之所以畏恶刘政,是因为他颇有智谋,而又不为你所用。如今刘政已经远走,何必还拘押刘政的家眷呢?继续拘押,该隐患不就成真了吗?不如就此赦免了他们,避免又结下新的仇怨,刘政必将感念于怀,不会再与府君做对。” “晚生认为,于此紧要关头,节外生枝并不可取。”高旭最后点了一句当务之急。 公孙度深以为然,原本对刘政就是恼怒之下还以颜色,并非就想斩尽杀绝。身边的长史王烈托病辞去后,郡府与少府中随之投效的士子们也人心浮动,无论如何不能再行滥杀屠戮之事。 故意作势慎重思忖了一番,公孙度便顺水推舟应允下来,当着众人面亲口允诺稍后便释放刘政的眷属。 高旭没曾想临行前这一仗义执言救助刘政之举,还附带有个意外收获。 郡府所遣的塞曹长吏及那位少吏原本还腹诽高旭少年得志,对倚仗着太守府女公子的青睐而就五官掾这一要职颇有微词,未料初次见面便领略了高旭的胸怀与担当。尤其是高旭看似简单的三言两语,却令太守果断放过了刘政及家眷,原本心怀些许不服与不甘,便就此烟消云散。 至于转为市曹佐吏的王赞,向来宽厚且古道热肠,在驿馆时与高旭便有渊源,彼此互有朴素的好感。昨日在衙署被太守公孙度引荐之时,二人目光只一交错便已心中了然,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太守此举算是对王赞于长刀之夜当街违命求情的变相惩处,也是对长子公孙康的一种暗中警醒。 北上出使之路迢迢,至于结果怎样皆在未定,能结好乌桓自然解除了辽东后顾之忧。然而塞上草原可与汉家江山大相径庭,如若有不测风云,给王赞一些苦头尝尝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公孙度没有想到的是,高旭与王赞之间曾有过那么一小段交集插曲,因此王赞的忐忑不安,在得知是随同高旭出使时便舒缓了下来,而高旭也乐得有这位宽仁谨细之人为助力。 因此这一路上,高旭决断行止之际才会如臂使指,绝无拖沓敷衍之事发生。 自望平北上之时,离愁别绪难免在心头萦绕,寥寥数骑策马向北,其中艰险人尽皆知。背后城头之上,伊人的含泪凝望与翩翩倩影,终留不住少年郎的脚步…… 男儿心如铁,江山自横行。 身逢这朝纲废弛、河山破碎的离乱世道,惟有挺身而出去做些力所能及的改变。此时若沉迷花前月下,待到来日山崩地裂、尸山血海,一切都将无法挽回!更何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此次出塞,在舆图上确定了大致的行进路线。高旭决意先向北而行,经乌泥镇后,沿辽水进入北方连绵山峦,穿越一段靠山屯附近熟悉的山岭后,再前出不远便可进入辽阔的草原,届时可经由浅滩渡过辽水,再一路向西北进发。 途经乌泥镇之时,这俨然已是一座大兵营的镇子,满街满巷皆是汉军士卒的身影,而小镇已是施行了戒严令,除了夜间宵禁,日间也是进出盘查得极为严苛。但凡周边官道左近来往之人,皆会加以仔细盘查,严防细作宵小出没,将陆续积聚驻扎此处的大军动向通报给心怀叵测的各方。 顺利经由南门入了城关,被识得高旭的汉军小校引着去见军侯盖明后,高旭还是规规矩矩拿出通关文牒来,郑重其事摆出公事公办绝不徇私的姿态。 军侯盖明显然憔悴了几分,整个乌泥镇的关防巡查及辎重后勤皆压在其肩上,其中辛劳及耗费心力可以想见。 手中拿着文牒草草看了一遍,军侯盖明这嘴巴就合不拢了,“启明,你这五官掾可是来得轻巧!这都赶上俺军侯之职了!” 高旭笑道:“只为出使乌桓便利,有了官身方好说话,我但司其职,不受其禄。” 盖明口中啧啧有声,将文牒等交还高旭感叹道:“成大事者,不拘身外之物!启明,我没看错你!”此时的言语,仿佛忘了当初要面前的少年做他的亲卫这回事。 扫视一眼见高旭此行仅区区五人,除了那酸儒何咎,还有郡府内各曹的三名从事,不知是否太守故意如此安排,随行简约且过于拮据了些。 盖明遂挠头纠结了一番后对高旭慨然道:“管他那么多!某便自作主张为你配些人手,以壮行色!”说罢摆手命亲卫去寻茂叔。 高旭对此并未拒绝,无论如何多几人随行侍卫,也是代表辽东出使乌桓的气势排场。 再说这一路尚说不准将遇上何种风险意外,茂叔经验丰富且彼此熟悉,领着边军悍卒跟随自然就多些把握,索性便承了这份情,耐心地等候茂叔的到来。 盖明此时有意无意提了一句:“还记得那燕回馆吗?那块地没人敢揽下,都嫌弃阴气太盛!烧剩下的楼堂馆舍草草重修了,现已改作了军营,里面全是大头兵!” 高旭下意识朝那个方向望了过去,尽管视线被半个街市所遮挡压根看不到什么,然而曾经发生在燕回馆的旧事刻骨铭心,此时犹如发生在昨日,清晰无比的在脑海里一幕幕闪现…… “……全是厮杀汉子,阳气足够盛,总能压得住!再也没人说什么夜半悲啼……”盖明说到一半才注意到高旭的面色不大对,忙闭口收声,中断了不合时宜的话题。 “幼虎!”一声沉闷的呼唤正好在此时传来。 高旭闻声看去,却是闻讯之后赶来的秦铁匠。 秦铁匠自留在乌泥镇帮助边军以来,大军出征前的诸多铁匠铺杂务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铁匠活计似乎没完没了,本来小镇子里铁匠便少,受到军侯盖明的盛情挽留后,秦铁匠答应权做帮手,却因技艺精湛而迅速获得边军上下的一致认可。 经秦铁匠之手打出的战马鞍辔、刀矛箭镞等皆是精品,就连那大车挽具、车轴头、车轮钉等也是做工精良,残旧军械的修理翻新更是技高一筹。秦铁匠的高超手艺惹得军侯盖明止不住夸赞,若非时间紧迫,盖明恨不得将腰间长刀都交给他重新锻打一番。 眼下出征在即,诸事俱备,铁匠活计就渐渐减少,只余下些修修补补的琐碎,秦铁匠也随之闲散了下来,直到高旭再次踏足乌泥镇。 秦正听闻高旭身为使者将出使乌桓的消息,二话不说便收拾了简单行囊,在茂叔还未领着麾下一什人马来到时,便已经赶到了小城西门。 望着铁匠一如来时的大锤小锤各一把,腰间长刀一柄,一个简单包袱斜挎肩上,高旭还未开口,盖明就满脸的不情愿嘟哝道:“秦铁匠,你可是嫌弃俺盖大锤子?这般亡命天涯也似急着要离开?” 秦正闻言也有些过意不去,遂赔礼笑道:“盖军侯,俺是粗人,切勿怪罪。眼下大军杂务已了,辎重军器等皆已完备,留在此地继续闲吃懒睡,俺可消受不住。幼虎此去千里迢迢,俺想跟着去帮把手。” 盖明砸吧砸吧嘴,心知挽留不住,遂扬手令亲卫去牵一匹马过来,口中还兀自念叨着,“俺可没少你吃、短你工钱啊!你这副架势急吼吼离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俺亏待你了!……这马可是要还的!你亲自来还!”粗豪汉子不善言辞,却是将惜别与珍重揉在了朴实无华的言语当中。 秦正怎能听不出,这段时日朝夕相处下来,早已对此爽直的军汉心存好感,遂解下腰间长刀双手呈于盖明面前,“此刀也算百炼,是当初按幼虎所言锻打所得,虽不算精工之作,却也锋利异常,俺知道军侯想重新锻刀,匆忙间也顾不得。此刀便赠与盖军侯!” 盖明爽快接过铁匠所携长刀,拔刀出鞘,锋如秋霜,淡淡山纹隐现,并行不交直至没入刀尖。果然好刀!胜过腰间所佩长刀多矣! 解下自己那柄长宽厚重都超出制式几分的环首刀,神色有些黯然得递与秦铁匠:“就算是俺们换刀!尺寸重量倒是适合你,毕竟军中匠工所制,防身自卫也绰绰有余。” 高旭在一侧忍不住笑道:“惺惺相惜若此,当初秦伯要投军做个什长,如今不知又会怎样?” 盖明哈哈一笑有些惭愧,正欲说笑几句,茂叔已是带着手下兄弟前来,除了各自的战马还多带了几匹驮马,满载着干粮饲料、兵器甲包等物,正因准备这些长途跋涉所需,故而姗姗来迟。 高旭对茂叔一行拱手执礼道:“此次便有劳茂叔与一众兄弟了!” 茂叔已是老熟人,随意笑着回礼道:“此去为我大汉出使,也算是光耀门楣!卑职等便惟启明马首是瞻!俺拼了老命也保此行安稳无虞!” 盖明笑道:“老茂向来沉稳,心思缜密,戍边经验颇丰,戎马生涯十数载,能熬能打,于途侦候守望、扎营戒备必有大用!” 说罢转头对着微笑不语的茂叔道:“务必安然回返!届时俺将原先带的一屯兵交予你统带!” 茂叔抱拳应喏道:“瞧军侯说的,没有屯将一职,俺就不去了?恁小看俺老茂了!” 盖军侯对麾下这般老卒向来大大咧咧,见时候不早,遂哈哈一笑摆手让众人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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