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二近来有些郁闷,古堡修复的勘验一拖再拖,郡府那边没有工曹掾史的亲笔画押,金曹无论如何不给结算工程的一应资费。 今日总算是得到许掾史的允诺前来将此事首尾了结,提前半个时辰便来至二龙堡下等候。 许掾史稍后来到,二话不说便自古堡的南门处开始勘验,黏土、黄土、石灰、木材、灰泥,甚至米浆所用比例等皆事无巨细一一进行对照,还执着一把铁尺左敲敲右捅捅,以观石缝间隙与黏合材料的牢固度。 王老二见状不由抱怨:“许掾史,俺可不是头一遭随你筑墙垒堡,哪怕是兴修馆舍的木匠活俺也做得精细,你这是摆明了不信任俺?” “外面堡墙巨石垒就,里面戍堡磨砖对缝?”许掾史却一丝不苟,边走边一路查验,压根不理会王老二的牢骚满腹。 “您自己瞅,可有偷工减料?”王老二很是无奈,这许掾史啥都好,就是过于在意职责所辖,在这位长吏手中,压根不指望能多赚些钱粮,最多就是卖个力气活。 “外墙巨石垒就,内部碎石夯土,碎石几分?可别拿黄土糊弄我!” “哦呦俺的天爷!可不就是按照您老人家所言的三七灰土,混了一分碎石,外加米浆黏土浇灌,里面那石砌构架俺都白送了也似!” “王老二,你先别喊,我素来是公事公办,你没糊弄人吧?” “俺可冤死了!许掾史,投料时候你分明就在边上站着监工,你可别赖账!”王老二显然有点急了。 话说着二人已来至古堡高高的堡墙上,许掾史四处量量砖砌垛口的尺寸,尔后一手拍打着雉堞面露笑容道:“你瞧你那点出息,心里没鬼,你慌个啥?” 说罢转首去看周边如画的山水风景,此时清风拂面,堡下湖面蓝水清澈,波光粼粼,犹如一块洁净的碧玉,柔静地远远铺向望平城。 此时见到湖畔杨柳随风轻扬,许掾史想起公孙康所言之事,便招呼几名戍堡上的边军士卒随口问道:“那一日刺客袭击时,你等可有人看见太守府的嫡子公孙恭身在何处?” 几名戍卒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作答。郡府内幕僚无分长吏少吏,哪怕是佐吏及行走差遣,平日里也不会与边军士卒随意攀谈,大头巾们自有其独有的傲气,也应证了民间所言:敲锣卖糖,各有各行;虎狼熊豹,各走各道。 “也没啥,就是太守嫡子言称那日在混乱之中,为了躲避刺客,在奔逃中遗失了一件随身的玉佩,说是丢在湖边哪一处,倒是记不太清了。”随意的依照公孙康所描叙的场景尝试问了一句。 许掾史扫视了几名戍卒一眼,心想那日如此混乱,怎会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何况事情已过数日,当真是希望渺茫,权且一问,当为太守尽些心意吧…… 就在打算与王老二迈步沿阶而下时,却听得有人嘀咕道:“可是他就没有去过湖边呀,事发时,他一直在那官道旁的树后藏身,直到……” 一名年轻的戍卒话未说完,突然有个凶巴巴的斥骂声在阶梯上传过来:“小候子!说多少次才听得进去?!值守时不得擅离哨位!你又溜去哪里躲懒偷闲了?!……” 许掾史随即瞧见阶梯口气冲冲上来一位短须斑白的老卒,面带怒色,大踏步来至堡墙顶端,恶狠狠瞪了几名戍卒一眼,随即换个脸色对许掾史笑道:“别听这些后生瞎说,那日官道上人来人往一片乱糟糟的,谁会在意那些琐碎?” 许掾史一愣,自来者左肩的负章徽识上看去,可知是位边军什长,见这位老卒的语气粗暴面色不虞,连忙解释道:“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怕是有人记岔了也说不得。” 老什长抱拳一礼却没答话,随即呵斥几名士卒散开去值守了望,显然对许掾史的打听之举并不太友善。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许掾史觉得这老卒的脾性未免有些暴躁,但是对于这些刀头舔血的厮杀汉而言,彼此确实也没有什么好攀谈的,随即带着稀里糊涂的王老二下堡而去。 日落时分,夕阳如血笼罩了这处古堡。 老什长心中隐隐有不安的直觉,今日这位工曹掾史前来勘验古堡修缮,怎会突如其来的打听起那日刺杀时的细节?小侯子终究是口无遮拦,硬是把当初自己的嘱咐忘在了脑后,不知会否因这无心之语招来祸事…… 然而晚霞里望平城里驰来的一行汉军骑队,给了老什长清晰无误的答案。 夕阳无语,殷红将坠,斜斜长长的人马身影如同一列长刀般来至古堡之下。 对于太守的长子亲自领人前来,老什长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忙不迭吩咐士卒打开堡墙下的南门时,老卒也三步并作两步从堡墙上急急赶下去相迎。 公孙康略显瘦削的面孔更添了些许晦涩,目光内敛深沉,原先的意气风发早已消退不见,渐渐代之以阴郁与苍白。 在原木铜钉的厚重堡门下乍一见到那副徽章,公孙康不由愣了一愣,那老卒左肩上青底红标交织的徽章,代表着自己异常熟悉的边军什长职衔,猛然回想起自己在边军苦熬时的不甘与不忿,时过境迁,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与启明当初所言的初心不改,早已如白驹过隙,再无法去重温彼时心境。 然而事到如今,自己还有退路可选吗?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卑职见过督贼曹!”老卒显然识得公孙康并知晓其身份,连忙正色躬身,规规矩矩按军中礼制抱拳行礼。 “这位什长,我奉郡府之命前来处置一事,便随口问问,无关人等还请回避。”公孙康随意回礼后淡淡地问道,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对上了老卒的视线。 “不知督贼曹所查何事?”老卒面色不改,依旧挡在堡门之前。 “据称在变故发生之时,有戍卒看见过我家兄弟的行止,正巧太守大人也在寻些事物,便来此一问。” 老卒悚然一惊道:“俺们当时都忙慌着去救女公子,俺挥着认旗指示贼匪逃窜方向,却没注意到石堡侧后那边的事。” 此时身后的戍卒皆被侍卫们招呼了出来,在老卒身后列成一队,公孙康仔细打量了几眼,指着其中一人道:“这位小兄弟,你随我去堡墙上看看事发方位如何?” 小侯子已经面如土色,左右四顾了几眼,其余戍卒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小侯子最终将祈求的目光落在了老卒身上。 老什长尚未开口分辩,已是被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向后挤退了两步,直接贴在了半扇堡门上,眼睁睁看着另外几名侍卫架着小侯子顺石阶而上。公孙康下得马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老卒一眼,随即拾阶迈出了沉稳的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是片刻,又似乎有一盏茶的时光,心里感觉越来越不安的老卒终于按捺不住,抬手便去推搡面前的侍卫,彼此发生厮缠之时,几近扭打起来的关头,公孙康却自阶梯上走了下来,老卒一愣,目光却被公孙康手里拿着的一件事物所吸引,那是……那是一块玉佩? 一方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稳稳托在公孙康的手里,带着一些唏嘘和遗憾,公孙康对那老卒轻声道:“这是家父自小送给谦之的随身之物,事发时遗落在现场,却……在刚刚那个小卒身上搜了出来,此事,我也拿不定主意,且待我回禀太守再做定夺。不知老什长意下如何?” 老卒满面的难以置信,涨红了脸咆哮道:“怎会有此事?小侯子素来安分守己!怎会去……” 话未说完,却听高高的堡墙上一声惊呼! 还未待众人抬头望过去,只见一个身影,犹如一只黑色大鸟从天而降,啪嗒一声沉闷夹杂着碎裂的震响,老卒的脸颊上被溅上了几滴血珠,然而他恍若不知,只呆呆看着离自己三步远的那团肉身,粉身碎骨,七窍流血,歪着脑袋看到老卒之时,只无力地眨巴了一下眼皮,刚一张口就喷吐出一大口鲜血夹杂着絮状物。 “小侯子!……” 在老卒的撕心裂肺的吼声中,小侯子的脑袋轻轻一歪,双目半睁直视着老卒,眼角缓缓流出一滴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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