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攻击着这间八楼楼顶的旧房子。 稍有开裂的水泥沉着脸,身上火辣辣似炸似煎,却又无法翻身,狂躁与愤怒交织,于是将屋内天花板上的石灰一层层抖落。 夜幕将至,这间屋子仍然像个闷葫芦一般,渗不进一丝凉意。 屋内一把旧式的坐地风扇正有气无力地转着,旋出细小的灰尘。 五舅坐在屋正中一张油漆脱落的木椅上,呆滞地盯着颤抖的风扇。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奇诡沉默,火山爆发前的沉闷窒息。 在昏暗中,他脸上朱红色的斑被成倍地放大,就像在泥地里爬行的红色蜘蛛。 外婆安静地坐在旁边,脸上的皱褶舒展自然。她无论坐在哪里,即使在暴虐酷日的笔直照射下,都是从幽静的山谷中吹来的缕缕清风。 妈妈坐在外婆身旁,举着一把参差疏落的大蒲扇,心不在焉地扇着,偶尔停下了也没有察觉。正等着五舅开饭的命令。 鳯姨在房间里叠衣服,发出翻箱倒柜般的声响。 我走到阳台上,俯视东边的五层楼房,仗着七楼的优势,我可以看到每一间屋里客厅的一部分,还有阳台和楼道。 这些楼好比我以前着迷构造的积木屋,我以上帝的视角观察着积木里的小人儿的活动。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住户的脚步时明时灭,就像踩着舞步的富有节奏的舞台灯光效果,小人们一圈一圈地向上爬,回到他们各自的格子里。 勤劳的小蜜蜂们也在陆续归巢吧?它们的结构精巧复杂、令人叹为观止的蜂巢。 带着劳动后的疲惫感和充实感回到混乱随意个性化的家中,大嚼特嚼熟悉的家常菜,该是多么踏实的幸福。 我给每个格子编号,给里面的小人儿起名字,诺,现在“小蚂蚁”正往3楼爬,在楼梯里遇上了住4楼的“小冬瓜”,于是停下脚步聊了几句。除了a、g格子屋依然暗淡无光,估计主人未下班或远行未归,其它格子屋都已灯火通明。 逐渐地,桌椅的移动声、杯碗瓢盆的碰撞声、推杯换盏声、闲话家常声和谐地交融在一起,正是家家户户享用晚餐的时间。紧闭的门窗里是自由畅快的空调风。 五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那时的我只想着找点乐子消磨时间,等待开饭。 我摸摸瘪了的肚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妈妈走到我身边,咬着我的耳朵说:“你鳯姨把衣服弄得乱七八糟,松松垮垮的,像堆废砖石一样,又要我重新叠一次,分明是存心的……” 我刚想说衣服叠得整不整齐其实不要紧啦,反正都要再穿,屋里传来一个粗嗓门:“兄姐,吃饭吧。”这句话好比久旱逢甘霖,我兴奋地抬起头,刚钻出来的“东方大星”仿佛对我眨了眨眼。 我跑着跳着冲进厨房,帮妈妈把饭菜端上。“小孩子端偌大盘菜,待会儿准弄翻。”妈妈瞪了五舅一眼,从我手中夺过菜碟,重重地放在桌上。 “如果当年不是那个三寸钉逼我去复读,我很可能就当警察了。不过也怪当年那个班主任,自作主张,不征求我同意就乱改我的档案给我填了警校,以致其他学校都不录取我,那时没有想过当警察,妈子也不会同意,谁想到现在警察这么逍遥这么赚钱,可能真是天意,我如果当了警察就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了。” “我们这种人善良,处处受人欺负,如果你当了警察说不定次次打头阵,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妈妈忍不住说。 “也对,现在社会上的人个个畏首畏尾,贪生怕死,什么事都推别人去做,出了事就推卸责任。我们这种人担粪不偷吃,别人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处处遭人陷害。 “我当时还年轻,思想单纯,也有复读的打算,但那个三寸钉硬是要我转文科,xxx的,别人复读当然是重新读,而我呢,人家在最后一年都复习了,我却要把别人前两年学的东西先重新学一遍!复读个屁!xxx,考得上才奇怪。” 五舅一边骂一边一把把地夹豆角送进嘴里,放豆角的碟子瞬间见了底。 “复不复读也影响不大,他把你搞进银行本来也是件好事,很多人都羡慕不来。”鳯姨嚼着鸡爪,冷冷的话语却不失火上浇油的滋味。 “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好好吃饭吧。”妈妈力图缓和这浓重的火药味。 “如果不是他把我搞进银行,我怎么至于被那个欧阳鬼阴谋陷害!我当时刚入职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懵狗仔那样,被人拖下水还一头雾水,名声都被搞臭了。 “今时今日我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好呀,家里一切好的统统供给他,几姐妹辍学帮家里、当厂工,专供他读书,就是想他有好出路带挈家里。 “好不容易供到他出身了,他现在有房有车,两夫妻买了十几种保险,给儿子买钢琴,任我们这些小的自生自灭,在这里发霉发臭!” 五舅怒容满面,激愤的唾沫四处飞溅,用力地、狠狠地夹着菜。 我眼睁睁地看着垂涎已久的鸡翅落入他的大口中,立刻在他动手之前把鸡腿夹了过来。我想,舅父舅母确实自私,没有人情味,但是现在吃鸡腿比较重要。 “就是嘛,隔壁二叔婆尚且会嘘寒问暖,雪中送炭,亲兄弟姐妹都能如此冷漠无情,他真以为他能读上大学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家里养的鸡要等他回家才杀,一块好布都留给他穿,地里的活一点儿都不用他干,我们十二三岁就去砖厂拉砖……”妈妈也忍不住插话。 “不就是吗?当年老师们可喜欢我了,读大学的本应是我……”鳯姨“前者呼后者应”。 “哼,如果他有点远见的,就把这间房子连同对面那间整套买下来,现在都翻好几倍了!说来说去,一天到晚的捻缩数,什么‘供屋好,以后银纸升值了就赚了’,说来说去就是为了给我们包袱,不想供的时候就丢给我们替他供,反正屋主名写的是他俩的名字,他当然划算。如果是别的家族,有银纸开个店,也可以顺便照顾弟弟妹妹,赚越来越多的钱,哪像他自私自利,银纸都用来两夫妻养保险,只为自己打算,怕担风险连行长都不做! “这个家族都是被他拖累的,如果有点远见的顾家的早就发达了!” 五舅脸上的青筋若隐若现,用筷子敲着碟子,就差没有摔碗了。 这些陈词滥调就像翻炒过上百次的冷饭,在广阔的时空里泛不起一丝涟漪。 家里的碗换过好些,连阳台的门都被踢坏了。 当血肉相连的亲情化为了积怨,就像千年冰川,烈日也难以溶解。冰川越积越厚,对过着悠哉游哉生活的所仇恨的人没有丝毫影响,只会冷了自己的心。 “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等你中了奖券,我们就要行离这里,不用理这些人。”外婆云淡风轻地说。 我匆匆结束了进食,踩点走回我的房间,打开收音机调到最低音量。 收音机是我们的唯一进行娱乐和接收外界信息的工具。 “让平凡的生活增添不平凡的声音,小说连播~”收听小说连播是我每一天最期待的时刻,我听过金庸的大部分武侠小说,小说里的世界给我美妙的幻想。那是一个充满人性与爱的世界,身怀绝技的人能上天入地翻江倒海,能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他们性格直爽,光明磊落,敢爱敢恨,即使是复仇,也大快人心。这正是江湖相比于现实的迷人之处。我沉浸在武侠的世界里,幻想着期待着现实中的奖券,期待着我们的行离。 我在荷塘镇福田村这间屋里听的最后一部小说连播是《朱仙》,却没有听到大结局。因为在大结局的前一天,我被带走了,离开了我的原点。 注: 三寸钉:五舅给舅父(即五舅的哥哥,个子很矮)起的外号,包含憎恨的个人情绪。 担粪不偷吃:方言,指为人诚恳老实,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银纸:方言,指人民币。 捻缩数:方言,意为打小算盘。 懵狗仔:方言,意为懵懂无知。 隔离:方言,隔壁的意思。 行离:指离开,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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