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正殿内。 吕不韦认真地敷衍了秦王一下,就将“可惜什么”揭过去了。 王陈不动声色,看着君臣之间日常勾心斗角的戏码。 见王陈在场,秦王和吕不韦便没有提重组杀手组织的事情。 这是他们君臣之间的博弈,不想别人知道。 正常情况下,不需要秦王赶人,王陈就应该告退了。 可王陈今天来,除了日常请安、刷人品外,还有事情要求秦王。 求人。 既有技巧,还分场合。 今天这件事,不能自己急忙忙的说出口。 需要秦王来问,王陈再顺其自然的提出来。 君子,固稳。 无论什么场合,火烧眉毛了,都要胸有成竹。 至少不能在面上表现出急躁的样子,很不成熟。 不成熟的人,很难让人信任,更不会被委以重托。 王陈虽有神童之称,可年纪太小,是不争的事实,想做点正经事情都会让人怀疑和犹豫。 而撒泼卖萌只会让人一笑了之,不当一回事。 这般事实下,有且只有,比最老练的政治家,还要冷静和沉稳,才能稍稍打破一点偏见。 比如现在这场合,王陈说什么都有可能被吕不韦这种老狐狸审视。 一旦王陈贸然开口,吕不韦为了嬴政也会从中作梗,破坏王陈的计划。 他也不能在吕不韦不在场的时候搞偷袭,那样不仅没用,还会给吕不韦从容思考的时间。 秦王嬴异和吕不韦之间的关系,远不止是君臣关系那么简单,他两之间有救命之恩,有师徒之恩,有朋友之义。在当下的秦国政治环境下,更是共生共存之关系。任何秦王拿不准的事情,都会找吕不韦咨询。就算秦王敲定的事情,吕不韦都有极大可能说服秦王推翻。 眼下的机会,既是最糟,也是最好,全靠把握。 王陈在等。 秦王,也在等。 秦王在等吕不韦主动告退,作为一个成熟的王者,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决定军国大事,而是应当优先权衡自己的王位稳不稳、秦国利益的得与失。他资质不行,没有急智,所以需要时间来思考其中的利害关系。 秦王此时对于自己这个天资聪颖的儿子,自然喜欢得不得了。他的在场,打断吕不韦刚才的步步紧逼。就像现在,吕不韦没有再提自己重组杀手组织的事情。 吕不韦更在等,等王陈这个小鬼离开。 见鬼的是,半天了,王陈居然还没走,也不知道这个小鬼赖这里做什么,难道我会给你甜头吃?秦王也是昏聩,还不赶走这个乳臭小儿?咱两可还在商量一个机构成立的事宜啊。 真心累! 初任相国,时间极其宝贵,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情,吕不韦只想一鼓作气搞定。 也不知道秦王是不是昏了头了,这就准备防着他了?难道不知道他们两人是一条稻草上的蚱蜢吗? 只有给他吕不韦更多的权力,才能更好的巩固秦王的王位。 “大王,眼下黑冰台已经成了秦国毒瘤,纨绔横行其内,贵族以权谋私。忆往昔,商君相孝公,为秦立下万世基业之法度,其中之一便是军功爵制,而黑冰台却不受此限制,再继续下去,必损秦之根基。请大王明察之,整顿之。” “兹事体大,孤一言而决必然不妥。而且黑冰台源远流长,牵扯甚广,不应该操之过急。” “大王,你难道忘了曾经的志向了吗?” “够了!相国。今日不说了,可以不可以!?” 秦王嬴异被搞得有点不耐,便转过头,看向王陈。 “王儿,今天有没有去拜见你母妃?” 王陈精神一震,就等你们主动搭理呢。 “回父王,去过了。” “嗯,不错,孝心可嘉。” “父王教诲的是,关于礼、孝之道,孩儿还有些道理不懂?” “有疑问,你不妨说出来。” “父王,如何理解,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人之大行也?” “观其字面,意思应该是,在家孝敬父母,出外敬爱兄长,这是做人的最起码的道德操守;对上顺从,对下厚道,这是做人的中等道德操守;顺从正道而不顺从君主,顺从道义而不顺从父亲,这是做人的最高准则。这是谁说的?一派胡言!” 这不合王者心意,秦王当然不喜。 “荀夫子。” 秦王顿时噎住,勉强说了一句:“这荀夫子学问虽大,可天下道理却也不尽皆是这样。” “父王,还有一句我也不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何解?” 战国君臣多务实,以富国强兵为第一要务。 儒家虽为当世显学,却有很多人不学。 如今之天下,乃是法家、兵家左右朝政。 儒家、墨家民间势力虽大,却无朝堂实权。 所以,秦王也不知这句省略了很多内容的句子是何意思,只能求助的看向吕不韦。 吕不韦的学问是当代大宗师,自然知道其中意思。 可他刚被秦王驳了面子,有点脸黑,见秦王有求自己,就端起来了。 他闭上眼,装没看到。 “相国,你见识不凡,学问远甚于孤,来教教我儿。”秦王了解吕不韦,轻松拿捏。 好为人师是人之大患。 吕不韦再厉害,也无法免俗。 “这句话出自《论语·颜渊》,原文是: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大意便是: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亲要像父亲,儿子要像儿子。” “相国大人,我不懂,还想问:君如何像君?臣如何像臣?父如何像父?子如何像子?” “为君要仁,为臣要忠,为父要慈,为子要孝。” “那反过来,君不仁,臣还要忠吗?父不慈,子还要孝吗?”王陈继续追问。 答案很容易就推出来,但此刻吕不韦的政治家的本能重新占领高地,已经不再回答了。 秦王脸色严肃,若有所思的盯着王陈。 这小子合着点我呢? 刚刚秦王和吕不韦属实有点不君不臣的味道,失去君臣该有的尺度。 王陈见秦王和吕不韦两人都有点尬住了,果断趁热打铁。 “父王,儿臣想斗胆妄言,先请父王和相国莫要怪罪。儿臣认为,黑冰台虽有妄行,却也是朝廷管理制度缺失导致的必然结果,不能全然怪他们,朝廷自己也有责任。况且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儿臣认为,对于黑冰台破坏秦制之事,不能不管,却也不能过度。应当既重又轻,既急又缓。” “哦?何谓既重又轻,既急又缓?”吕不韦斜眼眯着王陈。 “是啊,把父王都绕糊涂了,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一些。” “诺。儿臣认为,秦国以法强国,必以法为尊,凡不法皆应处置,不能以法不责众之论,坏国之根本。但法外还有人情,徒法不足以为王道。故而,处置黑冰台这类集体枉法之事,更需要有充足的准备。” “父王,儿臣听闻一个医家的道理,那便是病根生了多久,想要治标又治本,就要花同样的时间。这不仅是医家的道理,也是道家的学问——阴阳平衡。人的脏腑有损,绝不可能药到病除,那样是拿身体其他的精华来弥补,绝对会出其他的问题,治标治本是需要系统进行的复杂工程。如果把黑冰台之于秦国比作脏腑之于身体。那么黑冰台有碍于秦国国本,同样不能一刀切。黑冰台里面的人其实都是我老秦人的根本,不能因为他们行差踏错,就全面否定这些人。” “要治理黑冰台,就像是治理身体之顽疾。” “既然决心治理,就要狠狠指出他们的不法,要快速拿出完整、详细、规范的整改方案和具体条陈。但也要留给黑冰台的人认识问题和错误的时间,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们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范围,完成特定的整改措施。” “整改之后,便是朝廷验收,验收合格就重新委任之,鼓励之。” “验收略有瑕疵者,训导之,督促之。” “对于那些顽固不化、屡教不改者,便要格外注意,要小心他负隅顽抗,更要小心他煽动人心,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波折,要派内行之人,深入其后,辨别主从,分而化之。最后动如雷霆,果断拿下。” “这便是既重又轻,既急又缓。” 秦王、吕不韦早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后面的神色认真,到最后就是不断点头。 这般整人手段,真可谓清新脱俗。 …… 在后世。 王陈对于整改某些群体,很有心得。 古人的做法,有些粗糙,总是一刀切,搞得人人自危。 就想问一句,人很多吗?这么搞不浪费吗? 都是秦国培养出来的精英,重新培养要多久?重新培养还不是一样的人? 王陈见缝插针,拿出后世治病救人、惩前毖后的方案,说给秦王和吕不韦听。 这两人折服了。 而这便是王陈想要达到的效果。 这样的氛围,才好为他接下来所求之事,创造“人和”之条件。 他想开府。 以六岁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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